驪山的石頭,硬的能崩斷鐵鍬。我站在采石場上,三川郡守的官服下擺沾滿了灰白的石粉,
腳下渭水支流渾濁不堪,河水緩慢的流淌著,散發(fā)著一股腐爛淤泥的味道,極其難聞。
更遠處,驪山陵巨大的封土堆已初具雛形,像是一只趴在關中平原上的灰色巨獸。我叫李恒,
來自兩千多年之后,此刻我算是真正的明白了史書上寫的【天下人苦秦久矣】,
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就在三個月前,我成了帝國腹地三川群的郡守。那個時候我意氣風發(fā),
心中抱著一絲可笑的幻想,憑借著后世的知識以及上帝視角,我必能挽狂瀾于既到,
扶大廈之將傾。帝國的意志不可能因為我一個人改變?;氐侥且蝗瘴覈@了一口氣,
失落的回到郡守府邸。我明白被征調(diào)到驪山服役的,基本上就是九死一生,那些巨大的巖石,
日復一日無休止的搬運。哎!正好天降大雨,我終于在【徭律】中看到一句話,水雨,除興。
大概意思意思就是說,降雨不能動工,可以免除本次征發(fā)。我猶如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般,
立刻簽發(fā)了文書,命令所屬幾個受災嚴重的縣,即刻征調(diào)部分民夫優(yōu)先疏通堵塞的灌溉溝渠,
暫緩驪山服役。文書發(fā)下去才過了三日,郡丞趙立辯匆匆忙忙的闖進了我的書房,
他面色蒼白,急匆匆的行禮:“大人!出事了!”“什么事?
”平日里趙立是一個極其沉穩(wěn)的人,見他如此,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笆菧p免徭役的事!
接到新安縣令的飛馬急報,縣里接到文書,本該赴驪山的二十名壯丁留在縣中梳理河道,
可是昨夜其中兩戶人家居然全家懸梁了!”“什么?查明什么情況了么?”我極為惱怒,
本意是為他們好,留在縣中疏通河道總要比驪山服役好的多!“那幾戶人家無比惶恐,
認定雨停了,大人減免徭役必是陷進,是...先予后取之計,到時候追究起來,
定會受盡酷刑,殃及全族!”趙立的聲音有幾分顫抖。我扶著冰冷的漆案,指節(jié)用力的發(fā)白。
大秦殘酷的律法,已經(jīng)不是寫在竹簡上的文字,它變成了無形的劇毒。
恐懼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本能,我早該徙木立信的!怪不得劉邦只不過是約法三章,
就能深受沛縣的擁戴呢!“罷了!此事禁止外傳,另外傳令各縣,原定的減免立即作廢,
一切如常!”趙立躬身領命,退了出去。2我轉(zhuǎn)向了土地,或許我可以提高生產(chǎn)力,
讓土地多產(chǎn)糧食,讓百姓有飯吃。我憑借著模糊的記憶,
在粗糙的紙上勾勒出【曲轅犁】的草圖,【曲轅犁】比秦地通用的【直轅犁】更省力,
更深耕。我將草圖交給工曹,命令他速速督造一批新犁。工曹捧著圖紙,
臉上滿是敬畏:“大人果真是奇思妙想,下官這就去辦!”看著他躬身退了出去,
我心中總算是升起了一絲希望,當即命令趙立托人去南方購買耐旱的栗種。數(shù)日之后,
工曹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弓著腰,雙手空空,臉上惶恐不安,“大人恕罪,
下官將事情辦砸了!”我心中憤怒,難道按照草圖鑄鐵犁都不會嗎?
但是我強壓著心中的怒火問道:“不必驚慌,細細說來!
”工曹咽了口唾沫說道:“下官按照大人的草圖,確實造成了十二幅新犁,
正欲與今日送給大人查驗,可誰知昨日... 郡尉來人,說是奉了上將軍府的命令,
征討百越,兵器缺口很大,郡中鐵官所出的鐵,無論新舊,一律征調(diào)!那十二幅新犁,
還沒來得及送給大人過目,就被重新鑄成了兵器!”“大人!軍令如山,
下官實在是不敢違抗郡尉府??!”聽罷!我猛地站起身來,衣角帶落了一旁的竹簡,
嘩啦啦的掉在地上。嚇得工曹一陣顫抖,“大人恕罪!大人恕罪??!”“罷了!
”我又能做什么呢?在帝國開疆拓土的宏偉大業(yè)之中,
那郡尉府的蒙放甚至都不屑親自通知我一聲。就在這時,趙立回來了,
看起來很是開心的樣子,急躁的沖進書房,嘴里喊著:“大人!真是天佑大人?。?/p>
”趙立進門看見工曹,立刻啞聲。我無奈,揮了揮手示意工曹退下,工曹如蒙大赦,
連連行禮,逃也似的溜走了。工曹走后,趙立才開口說道:“大人命下官采購耐旱的粟種,
正好遇見了一個南方來的商賈,足足采購了三斗!”他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我卻如同霜打的茄子般,沉悶的低著頭。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現(xiàn)如今新犁舊犁都被一并征走,“緩緩吧!將種子收好,等帝國征服了百越,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終歸還是得妥協(xié)。聞言,趙立低垂著頭,慢慢的退了出去,
在門口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是說不盡的無奈。3初秋的早晨,
郡尉府的一名軍侯渾身是血,帶著十余名殘兵,狼狽不堪的逃回了洛陽城。
他帶來了一個令人窒息的消息,【南陽郡守張文率兵三千,
深入伏牛山清剿一股圖謀不軌的流民,然而三千郡兵居然被手持木棍的流民擊潰,
險些全軍被俘,張文本人也身負重傷,幸好被數(shù)十名親兵拼命救出!】我心中大驚,
三千披堅執(zhí)銳的郡兵居然被手持木棍的流民擊潰?難不成遇到了項羽?不對!
項羽又不是流民!我還未來得及開口,蒙放猛地一拍案幾,震得杯盞亂跳,
怒罵道:“張文這個廢物!三千郡兵居然被一群拿著棍子的流民擊潰,他還有臉回來?
帝國軍隊的臉面都讓丟完了!”軍侯跪在地上,渾身顫抖著,“郡尉大人,
那些人其實不是什么流民,他們都是被征發(fā)去修馳道的民夫啊!家就在山腳下的里聚!
前些天因為大雨誤了幾日,他們便不肯再走,張郡守無奈,才派兵去清剿。
而且他們似乎無意對抗朝廷,只是俘虜了軍士,沒有殺死任何一個軍士!”“放屁!
”蒙放一腳踹翻軍侯,“簡直是胡言亂語,你還有臉說只是俘虜?來人!
給我拖下去重打五十軍棍!”“郡尉大人饒命啊!郡尉大人!”軍侯神情慌張,
兩名如狼似虎的士兵撲了上來,將他死死按住拖了出去,凄厲的慘叫聲很快站在院外響起。
軍侯被拖出去以后,蒙放皮笑肉不笑的看著我說道:“此事李郡守以為如何???
”我吸了一口氣說道:“此事不宜太過大張旗鼓,應該以安撫為主。此刻的帝國,
揭竿而起者必是一呼百應!我以為...”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蒙放打斷:“李郡守慎言?。?/p>
什么一呼百應,王監(jiān)史的鼻子和耳朵可是靈得很呢!再說怎么安撫?
張文再怎么說也是帝國官員,他們擊潰了帝國的軍隊!那還是什么民夫?
那是真真實實的反賊??!”他說最后兩個字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既兇狠又貪婪。
我心中一驚,意識到禍從口出,此時此刻的軍官們哪里會覺得平民百姓會敢反抗朝廷呢?
坐在下首,手在寬大的袖袍里緊緊握著,指甲幾乎扣到肉里,“郡尉打算如何??!
”“很簡單!三千滅不了他們,那么我就發(fā)兵三萬,如果三萬還滅不了,那么我就修書咸陽,
發(fā)兵三十萬!當然了,在這之前我得先修書彈劾張文這個廢物,三千士兵被俘,
我帝國軍隊的臉面往哪擱?此等敗類,若不嚴懲,何以正軍法,儆效尤?”“郡尉,
此事是否還需要斟酌?如果激起大規(guī)模的民變對郡尉恐怕是不利的!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些?!靶υ?!大規(guī)模民變?”蒙放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我懂了,大規(guī)模的民變恐怕正是他所期待的,那些累累白骨在他眼中,那可是軍工?。?/p>
沒想到平民百姓變成了反賊,那就會成為他求官之路上的墊腳石。我看著他,
看著廳堂上那些軍士眼中麻木而服從的光芒,聽著院外軍棍打在皮肉上的沉悶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