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京城。
凌侍郎府里忙碌了好幾日,今早一起來,就看見那在匾額上掛起了紅綢,朱門上貼了喜字。
喲,原來是有喜事!
說起這凌家,在遍地王公貴族的京城里不算起眼,凌遠任吏部侍郎,與夫人恩愛多年,膝下只有一個獨子凌恒,算算確是到了要娶親的年紀。
而這凌恒,可就有故事了,不僅是一點都沒繼承到父親的讀書天賦,還是街里街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混世魔王,不在國子監(jiān)好好念書,整天一點正事不干,就知道斗蛐蛐、喝花酒、賭乾坤。
這不是,上個月這小子因為燒了夫子的胡子,被國子監(jiān)趕回來了!說是閉門思過,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回去上學呢!
這凌家少爺,自己不學無術(shù)也就罷了,偏還性格惡劣,喜歡作弄他人,他身邊的同窗朋友,巷子里的幼童青年,全被他得罪了個遍,要不是看在凌侍郎為人剛正仁善的份上,早一人一拳給這小子揍死了。
之所以沒揍他,原因只有一個——凌侍郎揍起人來從不手軟。
白天凌侍郎公務繁忙,一到夜里,就聽見凌府里傳來一陣陣少年的哀嚎,從凌恒五歲到十七歲,娃娃都長成少年郎了,挨板子愣是一點沒變過。
眾人還說凌家少爺這樣,除了長得人模狗樣之外,可以說是一點優(yōu)點也沒有,怕是討不到媳婦,誰知道竟然這么快就要娶親了!
……聽說這娶的還是個男妻。
大越朝歷來便有娶男妻的習俗,若這男子恰好是雙兒,自然可生育,只是雙兒難得,男子又不可生育,于是高門大戶里娶男妻的極少,京城里哪家娶了男妻,還是件稀奇事。
凌恒的身邊別說娶男妻的了,就連娶妻的都沒幾個,想來免不了被人笑話,也難怪他抵死不從了。
今天,凌少爺娶親的日子,一大清早,凌府里就傳來抑揚頓挫的慘叫聲。
這次凌少爺竟然不求饒了,任那板子一聲響過一聲,他還梗著脖子在那申辯,一副決不妥協(xié)的樣子。
凌恒十七歲,已經(jīng)長得比凌遠還高,這時三個家丁齊上陣才把他壓在長凳上,手掌寬的戒尺一下一下地落在少年的屁股上。
“那陶彥青,??!我又不是沒見過!啊!”
“古板、無趣、死讀書的!輕點!我娶了他,后半輩子算是完了!哎喲喂疼死我了!”
“什么娃娃親!我呸!見鬼去吧!我要娶天香樓的瑤兒!怡紅樓的綠鶯!也不娶這姓陶的!”
“住嘴!打!給我狠狠地打!”凌遠背著手站在一邊,氣得臉紅脖子粗,剛才他已經(jīng)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外加教訓與責罵,敢情這不懂事的小崽子是一句都沒聽進去,說什么都不肯娶陶彥青過門。
凌家夫人沈氏眼看著兒子被打得直叫喚,做母親的哪有不心疼的,走過去扶住盛怒的凌遠,勸道:“和陶家的婚事本就是我們一力促成,恒兒難免心有抵觸,陶家那孩子我看是個懂事的,說不定等人來了,兩人相處幾日便好了?!?/p>
凌恒:“好個屁!哎喲!”
娶男妻也就罷了,真正讓凌恒生氣的是,他一點也不喜歡那個姓陶的,與他成婚,只是因為所謂的“娃娃親”。
陶彥青的父親少年時與凌遠交好,二人便玩笑以后當親家,人事無常,三年前陶家父親患病去世了,只留下陶彥青這么個幼子,凌遠等陶彥青孝期一過,便開始張羅兩家的婚事。
“哎喲!老爺,不好了,轎子快到了!”仆人從前院跑進來,鑼鼓聲越來越近了。
凌遠連忙讓家丁把凌恒扶起來,又讓丫環(huán)迅速給少爺套上喜服,可憐凌恒站都站不穩(wěn),更別提偷跑了,他被兩個家丁架到門口迎親,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凌家是娶媳婦沖喜。
轎子果然已經(jīng)到門口了,凌恒剛被家丁抓著手伸到轎子前,就有一只手掀開轎簾,握住了凌恒的手。
那只手膚色白皙,在大紅喜服的襯托下更是細嫩,骨節(jié)分明,一看便是男子的手,比凌恒的手略小,掌心溫熱,指節(jié)處有常年握筆磨出的薄繭。
穿著與凌恒同樣款式喜服的男子走了出來,他比凌恒略矮略單薄些,卻身姿挺拔,頗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與吊兒郎當?shù)牧韬銓Ρ让黠@。
“陶彥青。”
凌恒趁家丁不注意時喊了聲,看見那大紅蓋頭動了動,似是略微側(cè)頭,心中浮上一計:待會可以想辦法絆這家伙一跤。
初來凌家乍到,他這個當大少爺?shù)模傻媒o點下馬威。
“你完了……哎喲!”
話音剛落,凌恒腳下一滑,因為屁股還疼著,根本站不住,于是當著大家伙的面,在自己的婚禮上,摔了個大馬趴!
洞房里。
凌恒酒量還不錯,但是一連被猛灌好幾杯,還是上頭得很。
護衛(wèi)把他推進屋里,他一個趔趄撲在小桌上,緊接著房門在身后“砰”地關(guān)上,屋里恢復了安靜。
凌恒站起來,揉了揉還疼著的屁股,迷迷糊糊往里屋走,看見床上坐了個穿紅衣的人,還有點疑惑自己房里怎么多了個人——噢,這是他剛?cè)⒌哪衅蕖?/p>
凌恒盯著陶彥青,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心說又沒人看他,坐那么直干嘛,不愧是有名的小古板。
隔著那紅蓋頭,凌恒好像已經(jīng)看到陶彥青那張臭臉,不由得撇了撇嘴。
陶彥青幼時長得瘦小,白得跟從來沒曬過太陽一樣,凌恒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小癆病鬼”。
這凌恒對陶彥青印象差,也是有原因的。
想來十年前,凌恒還沒到去國子監(jiān)的年紀,就被老爹丟去方家的家學念書,那時陶彥青就已經(jīng)是個一板一眼的性子,念書念得好,跟凌恒這種倒數(shù)第一從來玩不到一起,還告過凌恒的狀,害得凌恒被打板子,那時凌恒便跟陶彥青結(jié)了仇,后來家學的課業(yè)結(jié)束,便沒再聯(lián)系過。
誰成想還有娃娃親這出!
凌恒握了握拳頭,心說:哼哼,陶彥青啊陶彥青,你敢嫁過來,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凌恒。”
一道清越的聲音打破沉默,凌恒被嚇一跳,反射性地頭皮發(fā)麻——拜托,跟他玩得好的哪個不是叫一句“凌少爺”或是“凌公子”,會這么叫他的除了夫子就只有他爹!
凌恒可不想一成親就被看扁了,故意壓低聲音惡狠狠地答道:“叫喚什么?你怎么能直呼……我的大名,你懂不懂規(guī)矩啊?”
一句“為夫”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凌恒怕惡心到陶彥青之前先惡心死自己呃!
床上坐著的陶彥青可一點沒被他嚇到,仍是端端正正地坐著:“我便是要與你講規(guī)矩?!?/p>
和凌恒記憶中一樣,陶彥青這小古板說起話來還是那么一絲不茍,他沒等凌恒發(fā)作便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也不想與我成婚,事已至此,從今往后你我以禮相待,待到幾年過去,想必凌家老爺夫人也知道勉強不得,我只求那時你能……”
陶彥青停頓一下,才發(fā)現(xiàn)沒聽見凌恒回答,還以為凌恒又在耍什么壞心思,便又叫了兩聲“凌恒”。
“叫什么叫?”凌恒聽起來有點遠,聲音很不耐煩,“……這酒挺好喝的,你要不要喝點?”
凌恒喝得暢快,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他的男妻還坐得筆直,他拿起酒壺問:“你剛才說什么?沒聽見?!?/p>
他一聽那文縐縐的話就腦袋疼,索性坐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酒,一杯接一杯,轉(zhuǎn)眼已經(jīng)三杯下肚。
陶彥青多少有點忍無可忍了,沉聲說:“我說約法三章?!?/p>
“約什么章?”凌恒最煩這些繁文縟節(jié),走過去準備當面對質(zhì),這才看到蓋頭還沒揭,隔著蓋頭霧里看花,說句話也費勁。
凌恒一伸手便掀了蓋頭,沒想到視線一觸及那張臉,便轉(zhuǎn)不開了。
少年仍然白皙清瘦,毛發(fā)淺淡,鼻梁挺翹,一雙眼睛尤其亮,薄唇因涂了口脂微微泛紅,清俊里竟顯出三分明艷。
要是那張臉不是板著的,就更好了。
凌恒的想法很單純,他只是覺得好看,想伸手撫平陶彥青眉間的肅然,哪知還沒觸到那瓷白的肌膚就被拍到一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
陶彥青眉間的疙瘩愈發(fā)糾結(jié)了,順帶瞪凌恒一眼:“你別碰我!”
察覺到對方的嫌惡之意,凌恒忽然就火冒三丈,拜托,他娶陶彥青可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這姓陶的還先委屈上了?
既然陶彥青不喜歡,他就非要。
凌恒伸手去碰陶彥青的臉,被陶彥青捉住手,可是文文弱弱的陶彥青哪里是凌恒的對手,轉(zhuǎn)瞬已經(jīng)被凌恒掙脫反制。
凌恒一只手捏著陶彥青的雙手,另一只手還能用來捏陶彥青的下巴,強迫后者抬起臉來與他對視。
觸感尚可,光滑溫暖,比他想象中微涼。
凌恒故作輕佻地說:“拜托,我們可是都拜過堂了,怎么的,還不好意思給我看看?”
在凌恒胡天胡地的生涯里,最討厭的就是陶彥青這種正經(jīng)人,但是最喜歡的恰恰也是陶彥青這種正經(jīng)人,一句不正經(jīng)的話都聽不得,好像聽上一句都能要了他的命,也再難維持他表面的正經(jīng)。
陶彥青的臉也不知是氣紅了還是羞紅了,他努力想避開,可惜失敗了,只得罵道:“凌恒!你……成何體統(tǒng)!”
凌恒彈了彈那張嘴,不小心抹開了艷紅的口脂,點評道:“最煩的就是你說話,跟王夫子那老頭一個調(diào)調(diào)。還有,以后不許叫我大名,你以為你真是王夫子啊!”
陶彥青被弄疼了,現(xiàn)在的遭遇簡直是超出他認知的無禮,兔子急了也咬人,鬼使神差的,陶彥青一伸腦袋咬住了凌恒的手指,疼得凌恒哇哇叫。
小霸王哪里會善罷甘休,馬上反撲回去。
印著大紅喜字的婚床變成了兩人的演武場,一個抓一個躲,陶彥青不會打架,但是那股勁上來了,硬是要跟凌恒對著干,竟然也打了幾個來回。
爭斗間凌恒抽掉了陶彥青的玉簪,發(fā)冠落在婚床上,如墨的青絲傾泄而下,落了滿床。
凌恒喝醉的腦袋有點迷糊,一瞬間的失神,還沒等他理清思路,忽然屁股劇痛,凌恒發(fā)出“哎喲”一聲大叫。
這下凌恒是真的生氣了,也顧不得什么體面,撲住陶彥青,把他按在了身下。
兩人這一鬧,鬧出的動靜堪比圓房,屋外的丫環(huán)小廝面面相覷,這是成了還是沒成?。恳灰嬖V夫人呢?
“嘿,還想跟我斗?”凌恒掰過陶彥青的臉,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陶彥青終于睜開眼,斜睨了凌恒一眼,就是這厭惡里卻帶了一絲示弱的一眼惹了麻煩。
凌恒看著小古板那張臉,眼中因為疼痛而泛起淚花,眼尾泛紅,紅唇被貝齒咬得發(fā)白,口脂被抹開,活像剛被欺負過——凌恒突然更想欺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