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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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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涮坊的日子,就在這鍋滾油的沸騰里,在食客的呼喝與郭菲菲時不時的調(diào)笑里,在呂落第對著賬本的沉默里,一天天熬過去。

這天晌午,日頭毒得能曬化青石板。店里人不多,幾桌熟客蔫蔫地撈著鍋里的肉片,連呼喝聲都顯得有氣無力??諝鈵灍?,混雜著牛油和汗味,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老白靠在門框上打盹,眼皮耷拉著,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晃。

郭菲菲坐在她慣常的位子,百無聊賴地用筷子尖戳著碗里一片煮老的羊肉,偶爾瞥一眼角落賬臺后那個青衫身影,撇撇嘴。呂落第則埋頭在賬本里,禿毛筆在紙上沙沙劃動,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清瘦的側(cè)臉滑下,滴落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小團墨跡。他抬手抹了一把,留下一點灰痕,渾然不覺。

“吱呀——”

老舊的店門被推開的聲音,輕得幾乎被淹沒在鍋底的咕嘟聲里。

一股異樣的氣息卻瞬間彌漫開來,像盛夏里突然吹進一絲帶著雪沫子的冷風,激得所有人都是一個哆嗦。

門口,立著一道身影。

火紅。

不是郭菲菲那種跳脫、充滿生命力的火紅,而是一種凝固的、仿佛浸透了某種粘稠液體的紅。一身紅得刺眼的綢緞長袍,一絲褶皺也無,垂墜得如同凝固的血瀑。腰間系著一根同色的絲絳,掛著一柄細長的劍,劍鞘也是暗紅,透著股森然。

來人緩緩抬眼。

一張臉。

白,白得像新剝的菱角,細膩得沒有半點瑕疵。眉毛細長入鬢,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驚心動魄的弧度。鼻梁挺直,唇色是極淡的櫻粉。若不是那過分銳利、如同冰錐般刺人的眼神,和那毫無血色的蒼白,這張臉堪稱絕色,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超越性別的端莊美感。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誤入凡塵的精美瓷器,與這煙火繚繞、油膩不堪的涮肉坊形成了地獄般的反差。他細長的眉頭極其嫌惡地蹙起,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氣,而是致命的穢氣。那雙冰錐似的眼睛掃過油膩的地面、蒙著厚厚油垢的桌面、食客們沾著肉沫的嘴角,最后落在角落里揮汗如雨的呂落第身上,眼神里的厭惡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

整個店堂,死一般的寂靜。

打盹的老白猛地驚醒,蒲扇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小眼睛里全是驚懼。郭菲菲握著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散漫瞬間凍結(jié),眼神死死盯住那紅衣人腰間的暗紅長劍,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了。幾個食客更是噤若寒蟬,連吞咽口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平…平谷一點紅?”郭菲菲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干澀,細微地發(fā)著顫。這個名字像一塊冰砸進滾油鍋,瞬間在所有人心底炸開,帶來刺骨的寒意。平谷一點紅!那個傳說中劍快如鬼魅,殺人只在眉間留下一點朱砂紅痕,從無活口見過他第二劍的煞星!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小小的涮肉坊?

一點紅的目光終于從呂落第身上移開,落在郭菲菲身上,薄唇微啟,聲音不高,卻冷得像冰渣子刮過琉璃,帶著一種奇異的、毫無起伏的韻律:“聒噪?!?/p>

僅僅兩個字,郭菲菲卻像是被無形的冰針狠狠刺了一下,臉色煞白,握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那根筷子“啪嗒”一聲掉在桌上。她下意識地想去摸桌上的劍,指尖剛觸到冰冷的劍柄,一點紅那毫無溫度的眼神便掃了過來。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殺氣瞬間鎖定了她,冰冷刺骨,仿佛只要她敢動一下,下一刻,那眉間的一點紅就會在她自己身上綻開。郭菲菲的手,僵在了劍柄上,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一點紅這才慢條斯理地邁步,走進店里。他走路的姿態(tài)極為奇特,腳尖點地,輕盈得如同鬼魅,那身刺目的紅袍紋絲不動,仿佛飄過油膩的地面。他徑直走向最里面一張看起來相對干凈些的空桌,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眾人的心尖上。

然而,就在他離那張桌子還有三步之遙時,一個端著滿滿一大盤剛切好的、還帶著血水的鮮羊肉的小伙計,大概是太過緊張,腳下猛地一滑!

“哎喲!”

小伙計驚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手中那沉重的木盤脫手飛出!油光水滑、帶著血絲的羊肉片如同天女散花,劈頭蓋臉地朝著一點紅那身纖塵不染的紅袍撒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老白絕望地閉上了眼。郭菲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食客們有的甚至捂住了眼睛,不敢看下一刻必然發(fā)生的血腥場面。

一點紅細長的眼睛里,驟然爆射出一種極致的、扭曲的暴怒!那是一種對污穢之物褻瀆了自己圣域般的瘋狂憎惡!他腰間暗紅色的長劍,無聲無息地滑出劍鞘半寸!一股凌厲到極點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店堂,鍋底沸騰的咕嘟聲都仿佛被凍結(jié)了!所有人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死亡的陰影當頭罩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血濺五步的瞬間!

“嗤啦——”

一聲輕微卻極其刺耳的裂帛聲,突兀地響起!

不是劍鳴,更像是極鋒利的刀刃瞬間割裂了某種堅韌的織物!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一點紅與那漫天飛散的羊肉片之間。是呂落第!沒人看清他是如何從賬臺后移動到這里的,快得仿佛他原本就站在那里。

他手里沒有劍,只有一把切肉用的、厚背薄刃的普通菜刀。刀身油膩,沾著些肉屑。

呂落第的眼神很平靜,甚至帶著點剛被打斷算賬的不耐煩。他看也沒看那漫天落下的油膩肉片,手腕只是極其隨意地一抖,一劃!

一道模糊到幾乎無法捕捉的銀亮弧光,如同水銀瀉地,又似驚鴻一瞥,在他身前倏然閃過!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啪嗒…啪嗒…” 新鮮的羊肉片紛紛揚揚落在地上,沾滿了塵土和油污。

一點紅僵在原地,保持著拔劍半寸的姿勢,臉上的暴怒和殺意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無法置信的茫然。

他那身纖塵不染、價值不菲的火紅綢緞長袍,從胸口到下擺,被整整齊齊、平滑無比地切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切口光滑如鏡,邊緣甚至沒有一根絲線崩斷!露出了里面雪白的中衣。而切口的位置,恰好避開了他拔劍的手臂,精準得令人頭皮發(fā)麻。

那漫天落下的、帶著油污和血水的肉片,竟沒有一片能沾到他那被切開的長袍內(nèi)露出的中衣!所有的污穢,都被那道不可思議的刀光,完美地隔絕在了那道裂口之外!

快!

無法形容的快!

超越了視覺捕捉極限的快!

一點紅號稱“一點紅”,劍光只現(xiàn)一點,已是生死立判??蓜偛拍堑赖豆猓B“一點”都算不上,只有一道模糊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弧影!快到連他這個以速度稱雄的頂尖劍客,都只來得及感受到一股冰冷的鋒銳貼著肌膚掠過,連皮膚都未曾被劃破!

他引以為傲的速度,在這把油膩的菜刀面前,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對方甚至沒有用劍!用的只是一把切肉的廚刀!

“你……”一點紅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極其干澀的音節(jié),妖媚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情緒波動,震驚、羞怒、茫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握著劍柄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著,那半寸劍刃在鞘中發(fā)出細微的嗡鳴,卻再也拔不出來。對方的速度,徹底碾壓了他,剛才那一瞬間,他若強行拔劍,后果……他不敢想。

“吵死了?!眳温涞诎欀碱^,聲音不大,帶著點被打擾清靜的不悅。他看都沒看一點紅那張扭曲的絕色面孔,目光落在地上那片狼藉的羊肉上,滿是心疼,對著嚇傻了的小伙計沒好氣道:“愣著干什么?收拾了!三斤上腦,店里一天的嚼用!糟蹋東西!” 他甩了甩菜刀上的油星,轉(zhuǎn)身就朝賬臺走去,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拍死了一只擾人的蒼蠅,那把剛剛展露了驚世駭俗速度的菜刀,在他手里又變回了普通的廚具。

整個涮肉坊,落針可聞。

老白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鴨蛋,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出來,死死盯著呂落第那青衫背影,又看看僵在原地、胸口裂開一道大口子的一點紅,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被他嫌棄了無數(shù)次的酸腐賬房。

郭菲菲更是徹底石化,手中的劍柄冰冷,她卻感覺不到。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道一閃而逝、卻足以打敗她所有認知的刀光弧影。呂落第?那個被她嘲笑手無縛雞之力、連刀都握不穩(wěn)的窮酸書生?剛才那是什么?!

一點紅站在那里,胸口的裂口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妖媚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深入骨髓的潔癖讓他對自己被“玷污”的袍子感到極度不適,而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那種被徹底、無情碾壓的羞辱感。速度,這是他畢生追求的極致,也是他睥睨江湖的依仗,如今卻被一個涮肉坊的賬房,用一把切肉刀,踩在了泥里!

他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和一種崩塌般的茫然。拔劍?他連對方如何出刀都沒看清!不拔?這奇恥大辱……

“喂!那個紅衣服的!”老白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小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精明勁兒立刻占了上風,他指著地上那片狼藉的羊肉和一點紅胸口那道刺眼的口子,聲音帶著市儈的尖利,“你弄壞的!這袍子料子看著就貴,我們小本買賣賠不起!還有那三斤上腦!那可是上好的草原羊!你得賠!要么,拿錢!要么……哼哼,看你細皮嫩肉的,留下來干活抵債!正好,我們店里缺個跑堂的!”

一點紅猛地抬頭,冰錐似的眼神狠狠剜向老白,那眼神里的殺意幾乎要溢出來。老白嚇得脖子一縮,但想到剛才呂落第那神鬼莫測的一刀,膽氣又壯了幾分,梗著脖子道:“瞪什么瞪!弄壞了東西賠錢,天經(jīng)地義!呂…呂爺可是看見了!是吧呂爺?”他趕緊把目光投向已經(jīng)坐回賬臺、正拿著禿毛筆似乎準備繼續(xù)算賬的呂落第,尋求靠山。

呂落第頭也沒抬,只淡淡“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郭菲菲也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看著一點紅那副狼狽又強撐的樣子,憋著笑,故意大聲道:“就是!老白說的在理!一點紅大俠,您這身份,總不至于賴我們小店這點賬吧?留下來刷盤子…呃,跑堂抵債,傳出去多不好聽?。 彼匾饧又亓恕耙稽c紅大俠”幾個字,充滿了促狹。

一點紅胸口劇烈起伏,那身刺目的紅袍裂口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開合,像一道流血的傷口。他看著賬臺后那個連眼皮都懶得抬的青衫身影,又看看一臉市儈算計的老白,再看看強忍笑意的郭菲菲,最后目光掃過地上油膩的肉片和自己袍子的裂口。極致的屈辱感幾乎要將他吞噬,但內(nèi)心深處,對那超越他理解的速度的震撼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畏懼,死死地壓住了拔劍的沖動。

留下來?在這油污滿地的鬼地方當跑堂?這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可是……走?

他僵硬地轉(zhuǎn)動脖子,再次看向那個平靜得可怕的賬房先生。對方身上沒有任何高手的迫人氣勢,只有一種專注算賬的、令人心悸的淡漠。

一點紅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妖媚的臉龐因為極度的掙扎而顯得有些扭曲。終于,在所有人或緊張、或戲謔、或麻木的注視下,他用一種仿佛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無限屈辱和冰冷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開口:

“抹布……在哪?”


更新時間:2025-06-09 19:0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