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骨灰之謎——你有沒有想過,真正的末日,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尸潮洶涌,
而是你從醒來的那一刻開始,就知道今天不會再有人喊你名字,也不會再有人等你回家。風,
從破碎的窗縫里灌進來,裹著一股霉味和舊鐵皮的腥氣。我裹緊身上的棉布大衣,
把臉埋進脖子里。天還沒亮,但我已經(jīng)醒了。不是因為冷,是因為肚子叫得太響。
這是H市東南角的一棟廢棄居民樓,十六層,我在十樓。樓下曾是個小超市,后來被人燒了,
只剩一堆黑焦的架子。我住的這間房沒門,門框上釘著塊塑料板,
是我從樓道口扯下來的廣告牌,寫著“文明城市,共建共享”。真諷刺。我蜷在墻角,
身下墊著舊窗簾。旁邊那個塑料箱子里裝著我的全部家當:一把美工刀,一只打火機,
三個罐頭,一把手搖收音機,還有一個小鐵盒。我盯著那個鐵盒看了很久。它四四方方,
生了銹,只有巴掌大。是我從瓦礫堆里刨出來的,那里面,是我女兒的骨灰。
我給她取名叫小夏,死的時候還不到六歲。我沒辦法給她立碑,也沒地方安葬她。
我只能把她帶在身邊。三年前,世界還像那么回事。我們還在工地上扛水泥,
我還想著年底接老婆孩子來市里過年。結(jié)果年沒過成,城市封了,電斷了,超市被搶了,
最后連人也沒了。沒人告訴我為什么。網(wǎng)絡全斷前,有人說是全球糧食崩盤,
有人說是戰(zhàn)事蔓延。反正,一夜之間,誰都不再需要解釋。我咬開罐頭,吞下一勺涼豌豆,
冰得牙根都發(fā)麻。吃得慢點,不然中午就沒得吃了。我每吃一次,
就要想一想該不該今天出門補點物資??山裉煳也幌雱印L焯?,風太硬,外面人太多,
槍聲也多。忽然,樓下傳來一陣動靜。我立刻放下罐頭,慢慢爬到門口。塑料牌晃了一下,
我按住它,從門縫往外看。是腳步聲,不止一個人,輕輕地、緩慢地,像是特意壓低了動靜。
我屏住呼吸。腳步停在我這層。我能聽見衣物摩擦墻壁的聲音,還有微弱的呼吸聲。
有人在開門。我握緊美工刀,手心出汗。那個人沒試圖開我的門,但我聽見隔壁有輕響。
像是有人蹲下,用東西刮著地板。我從塑料牌邊小心探出頭,伸長脖子往走廊盡頭望去。
黑暗中一個影子閃過,很小,是個孩子?我蹲下來,摸著箱子。骨灰盒還在。松了一口氣。
可等我再摸一次,那盒子冰涼得不像話。我迅速打開箱子,愣住了——盒子空了。不,不對,
不可能有人進來。我昨晚還睡在這兒,身上壓著的。除非……我目光緩緩移向墻角,
那塊毛毯下面,有一個細微的皺褶。我沖過去掀開毛毯。下面有一道腳印,很淺,
但確實存在。小腳印,鞋底是磨損嚴重的帆布,半只腳踩在灰里。我猛地沖出房間,
朝走廊另一頭跑去。那里通向樓梯間,但墻角有幾道小鞋印,踩著油污印一路延伸下去。
我追下五層,最后在四樓的一個房間前停住。門半掩著,里面靜悄悄的。我抬腳踹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屋里沒人。只有一盞手電掛在椅子上,光圈打在一面墻上。
墻上貼著一張紙,紙上畫著一個人形——頭發(fā)卷卷的,嘴巴咧開,小臉一團糊涂,
旁邊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他在找你,別走?!蔽叶⒅菑埣?,看了很久。
我知道那不是我女兒畫的。但我也知道,有人故意留下這張紙,等我來。是誘餌?是玩笑?
是報復?還是……某種信號?我往屋里掃了一圈,角落有些紙盒、舊衣服,
還有幾張殘破的地圖。墻角落著個被踩扁的空水壺,顯然有人長期躲在這兒。
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而且走得不急,說明對方并不怕我追上。我彎腰撿起那張畫。
紙張是超市購物小票的背面,印著H市西南物資集散點的標志。我瞇起眼睛,慢慢折起紙,
揣進胸口。我回頭望了一眼天色。天已經(jīng)亮了,但不是那種金色的亮,
而是冷白的、干硬的光,像剝掉皮的骨頭。我知道,這一走,可能回不來了。可我也知道,
我必須走。2 追魂夜行因為我再也無法忍受,哪怕一天,把她的骨灰,留在別人手里。
我背起包,檢查刀和火機,把那張紙夾在收音機里。剛要下樓,收音機突然吱啦一聲,
斷續(xù)的廣播:“…東南方向……希望據(jù)點……限期登記……請勿攜帶武器進入……”我抬頭,
目光穿過樓道縫隙,看向遙遠的天邊。那一瞬間,我覺得我不是在追一盒骨灰。
我是被什么更大的東西逼著,去見證它崩塌,或者重建。城市南邊的路已經(jīng)斷了。
我在高架橋下站了半個小時,風從頭頂灌下來,吹得人睜不開眼。橋體塌了一段,鋼筋裸露,
像動物的肋骨。下面是一片焦黑的殘骸,
一輛翻倒的運輸車上噴著紅漆字:“登記營地·希望據(jù)點。”我靠近那輛車時,
鞋踩在碎玻璃上,咯吱作響。車門敞著,車廂里空無一物,只有一張紙貼在車壁上,
被風吹得啪啪響。那紙已經(jīng)發(fā)黃,上面的字卻還算清楚:“登記名額已滿,
非攜帶指定物資者禁止入內(nèi)?!敝付ㄎ镔Y,意思就是籌碼。水、罐頭、藥品、燃油、信息,
任何能證明你“還有價值”的東西。沒籌碼,就別想進避難所。這是如今最通用的“規(guī)則”。
我把紙扯下來,疊好揣進口袋。這玩意兒或許用得上。然后我繞過車輛,繼續(xù)往東南方向走。
天灰得像要塌下來,云低得壓到頭皮上。我走了兩小時,沒遇見活人,
倒是看見幾只死狗躺在路邊,身上還罩著破布,像是有人試圖收尸又半途放棄。
我正要跨過一條排水溝,一聲槍響在不遠處炸開。我立刻趴下,手按著地面不敢動。
不是對著我打的。我慢慢爬起來,循聲靠近。沿著殘垣繞了幾十米,
我看到一群人堵在一間廢舊商鋪門口,門板緊鎖,屋里有人在喊:“我有籌碼!放我走!
”其中一個戴軍帽的男人踢門:“籌碼?你有的不過是一張舊身份證。
我們要的是罐頭、抗生素、柴油,你有嗎?”屋里安靜了幾秒,
然后傳出一陣咳嗽聲:“我有一瓶葡萄糖!”那男人笑了,揮手示意旁邊的人:“砸門。
”我皺眉看了一會兒,正打算繞開這里,耳邊突然有人低聲說:“別動。
”冰冷的金屬抵上我后脖子。我身體僵了一下,然后慢慢舉起手?!胺泡p松?!蹦锹曇衾潇o,
不大,但帶著某種熟悉的疲倦,“我不想傷你,只想借你個身份。”我轉(zhuǎn)過頭,
看見一個穿舊醫(yī)護服的女人,臉上臟兮兮的,額角貼著一小塊紗布。她手里拿的不是槍,
是一根鋼管,尖端削尖了,但確實能致命?!澳悴皇撬麄兊娜恕!彼f,“你沒戴標記,
也沒帶隊友?!蔽覔u了搖頭。她松了口氣,放下鋼管,“我叫黎青,醫(yī)生。前急診科。
”我沒說話。她瞥了我一眼,“你叫什么?”“宋然?!蔽掖??!澳阋惨ハM麚?jù)點?
”她問。我點頭。她皺眉,“現(xiàn)在過去太危險,南邊那條路線被‘秩序隊’封了,
他們在收人,不是登記,而是征用——帶走能用的,扔掉不能用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們?”我反問?!澳阊劾餂]光?!彼⒅?,
“那些人走路像踩節(jié)奏,你不一樣,你像是靠硬撐?!蔽铱戳怂谎?,沒說話,繼續(xù)往前走。
她跟了上來?!拔抑酪粭l小路,可以繞過去。”她說。“為什么幫我?”我問。
她低頭看了眼手里的鋼管,“因為我一個人走不過去?!? 廢墟求生我停下來,想了幾秒,
然后從背包里掏出一只罐頭,“你身上有藥嗎?”她眼神一緊,“你受傷了?”“不是我。
”我說,“是你。”她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接過罐頭,背過身去擦了擦臉,然后點了點頭。
我們順著她說的小路鉆進了城市邊緣的綠化帶,那里曾經(jīng)是公園的一部分,
如今成了沒人走的路。荊棘叢生,碎石堆里能踩出陷阱,也能躲過追查。
一路上我們沒怎么說話,只有風吹樹枝的沙沙聲。她走在我后面,腳步輕得像貓,
我偶爾回頭,她都低頭盯著腳尖走路,不看我。到了晚上,
我們在一座半塌的廢棄加油站暫歇。我找到點廢木頭生火,她從包里拿出一個干凈的棉簽盒。
“還剩兩片抗生素?!彼f,“原本是留給一個小孩的?!蔽覜]問小孩怎么了,
她也沒繼續(xù)講?;鸸庠谒樕咸鴦?,顯得她特別疲憊?!澳阏J識畫畫的人嗎?”我問。
她愣了愣,點頭,“我弟弟。小時候愛畫畫?!蔽覐膽牙锶〕瞿菑埶孛柽f給她。她接過去,
看了很久,臉色一點點變了?!斑@張是……”她聲音發(fā)啞,“他畫的。
他曾經(jīng)畫過我、畫過爸媽,但這張是他給別人的。我記得。”“他還活著嗎?”我問。
她沒回答,只是緩緩地搖了頭,然后把畫紙折好,放進胸前口袋。火燒得正旺時,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們瞬間熄火,貼在墻邊?!暗怯浗刂惯€有三天,
南線登記點已被秩序隊接管!”那聲音高高地喊著,從外面一閃而過。
風中還帶著一絲血腥味。三天。我和黎青對視了一眼,都沒說話。但在那一瞬間,我知道,
我們沒有選擇。只有三天時間,去賭一線生路,或者徹底埋骨這座城市的廢墟里。
我們離希望據(jù)點,還有二十公里。正常時候,這不過是坐公交二十幾站的事。但現(xiàn)在,
每一公里都像一場押命的交易。黎青腳傷沒恢復,走得慢。我讓她靠著廢墟邊的欄桿休息,
把我包里的水遞過去,只剩半瓶。她搖頭,“你喝?!薄澳惚任姨??!蔽艺f。她抿了抿嘴,
還是接過,抿了一小口,又遞回來,“夠了。”她的臉色越來越差,傷口腫得厲害,
走路時總是壓著一側(cè)。她說不痛,但我知道她在硬撐。我用打火機烤了一塊金屬片,
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削了根木條,把她的腳做了個簡易支撐。她看了一眼,沒說謝謝,
只是低聲問:“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工地包工頭?!蔽一卮穑爸笆潜票?。
”她點點頭,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我們靠一張半殘的地圖辨方向,
一路避著廢棄的主干道走,改走下水管、鐵路橋、綠化帶,
幾乎全是泥地、灌木、垃圾堆和積水洼。有幾次,她實在走不動,我就扶著她,一步一步挪。
下午四點,我們繞過一片坍塌的廠房,前面是一道河溝,橋塌了,只剩橋基。
一輛廢棄皮卡車橫在水里,像是有人嘗試渡河失敗,車頭已經(jīng)沒進水面,車廂蓋著苫布。
我用棍子探了探水,最深的地方到膝蓋。天冷,水更冷,但沒有別的路。“等我回來。
”我說。我脫下鞋襪,卷起褲腿,咬著牙踩進冰水。水像刀子一樣割著腿,
腳底黏著碎玻璃和藻泥。我抓著車門上了皮卡后車廂,掀開苫布。里面有兩具尸體,
一個男的,一個小孩。臉已經(jīng)泡爛,但能看出死前姿態(tài)。男人把孩子護在懷里,
孩子手里還抱著一罐壓縮餅干。我蹲下,從孩子手里取出餅干,
又翻出一瓶水和一個軍綠色帆布包,里面還有三根止血帶、一把折疊刀和一包干電池。
這是我們一路上第一次真正的“收獲”。我退回岸邊,腿都麻了。黎青看到餅干,
眼神一動:“他們是為了這點東西死的?”“是?!蔽野阉炙话?。她沒說話,
只是輕輕接過,動作有些發(fā)抖。我們靠著廢墟生了火,把濕衣服烘干,分了半塊餅干吃。
我用折疊刀削了根木棍,再磨出個尖頭。她看著,問:“你總是這樣打算?”“不是。
”我盯著火說,“以前我以為只要不惹事,就能過完這一生。”“然后呢?
”“然后事自己找上門來了?!彼c點頭,低聲說:“我小時候家里窮,
爸媽總說忍一忍就過去了。我以為也是??珊髞戆l(fā)現(xiàn),不是你忍得住世界就會放過你。
”4 絕望邊緣火光烤得臉生疼,我們就這么坐著,誰也不說話。夜里風大,
我們躲進一間廢棄的小學。黑板上還寫著“珍愛生命,預防溺水”幾個大字,
下面堆著散落的課桌和童鞋。黎青靠在教室角落,我給她把腳架高。她臉發(fā)燙,
我摸了摸額頭,果然發(fā)燒了?!澳阏f你有抗生素?!蔽覇?。她虛弱地睜開眼,點點頭,
“包……里面。”我翻開她的背包,找出那兩片抗生素,遞了一片給她。她含著,艱難咽下。
我用她帶的止血帶給她腳做了個新的固定。她疼得吸氣,卻沒出聲?!澳闼粫骸!蔽艺f。
“你呢?”“我守著。”她眼睛閉了閉,又慢慢睜開:“宋然。”“嗯?
”“如果我明天走不動了……你別管我,自己去?!蔽叶⒅哪?,沉默了很久。
“你要死了,誰幫我找骨灰盒?”她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最終只是搖了搖頭,閉上眼睛。
我靠在門邊,緊了緊大衣,打起精神看守著四周。外面有風吹紙屑的聲音,有野狗低吠,
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槍聲。都離得不遠。半夜時,我聽到門口有人影晃動。我抄起木棍,
貼著墻靠過去。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躥進來。我一棍子砸下去,那人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是個男孩,十多歲,瘦得皮包骨頭。他抬頭看我,眼里全是恐懼?!皠e殺我!”他喊,
“我沒搶你東西!我只是想找吃的!”我皺眉,把棍子撤開?!澳愀覀兌嗑昧??”我問。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看見你們在河邊,我想……我只是想吃點東西,真的。
”我看了他一眼,從包里拿出一小塊餅干丟給他。他如獲至寶地接過,狼吞虎咽。
“你叫什么?”“小高?!薄叭ツ膬??”“聽說東南有營地……我想去那?!蔽铱戳搜劾枨?,
她沒醒。她的臉紅得像燒著?!澳阌兴畣??”我問小高。他點頭,
從懷里掏出一瓶未開封的水遞給我:“我藏的。”我接過,擰開瓶蓋,喂了黎青兩口。
她眉頭舒展了一點,但仍昏睡著?!澳阕甙??!蔽覍π「哒f,“前面不安全。
”他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我可以帶你們走一條路,我知道一條沒封鎖的小道,
沒人敢去那邊。”“為什么沒人敢去?”“因為那邊……埋過尸體。太多了。
”我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外面風更大了,墻壁在震動,灰塵簌簌往下落。夜像水一樣,
把一切都吞進黑暗。我們?nèi)齻€人,縮在這所塌了一半的小學里,像三粒被世界遺忘的沙子。
風停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廣播的殘響。
“希望據(jù)點……開放登記最后一天……東南入口將于明日中午關(guān)閉……”我坐直了身體,
握緊了那把折疊刀。天快亮了。我們必須趕在天黑之前,抵達那里。再遲一步,
我們誰也活不成。天蒙蒙亮時,小學外面的風停了。我睜開眼,黎青還在睡,
臉色比昨晚好些,額頭退了燒。小高縮在講臺邊上,懷里抱著那瓶水,眼神呆滯。
空氣中有一股潮冷的鐵銹味,像是哪里積了水,又腐爛了什么?!靶研?。”我輕拍黎青的肩,
她眼皮動了動,睜開眼,聲音微弱:“幾點了?”“六點?!蔽艺f,“我們得走了。
”黎青點點頭,試圖坐起,但一動就痛得皺起眉。我蹲下給她腳腕重新纏好止血帶,
動作盡量輕,但她還是咬牙忍著沒出聲。小高湊過來:“你們要去東南入口?
”“你不是也要去?”他低頭看了眼黎青,“她現(xiàn)在這樣,趕得上嗎?”“你可以不等。
”我說。他沉默了片刻,低聲說:“我知道捷徑,只是那條路……路上埋了人。
”黎青撐著墻坐好,“埋過人就沒人敢走,反而安全?!蔽铱戳怂谎?,她眼里沒有猶豫。
小高帶路,我們決定走“埋人路”。這是一條通向舊市政垃圾處理站的老排水渠,
幾年前因為地基下沉被封,現(xiàn)在成了野狗和流浪者的聚點。我們穿過兩座坍塌的鐵路橋,
翻過幾堵塌墻,最后找到那條窄得只能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廢棄通道。
通道入口用鋼絲纏著一塊標牌,上面噴著紅字:“疫體處理區(qū) 禁止靠近”。
小高扒開鋼絲鉆進去,我緊跟著,最后是黎青。她的動作慢,但眼神始終穩(wěn)。渠內(nèi)又黑又窄,
空氣里全是發(fā)霉布料和老舊藥品混合的味道。墻上還有粘稠的黑水從裂縫里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