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七)
八月的北京悶熱難當。曾丹丹站在"鄉(xiāng)村教室"辦公室的白板前,手指無意識地轉(zhuǎn)動馬克筆。白板上寫滿了即將到來的國際教育創(chuàng)新獎申報材料要點,線條和箭頭交織成一張密網(wǎng)。
"這部分還需要更多數(shù)據(jù)支持。"她指著"用戶增長"一欄對宋云峰說,"最好是具體案例。"
宋云峰點點頭,T恤后背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一片。他靠近白板時,身上傳來淡淡的薄荷香氣,混合著夏日的熱度,讓丹丹有一瞬間的恍惚。
"云南怒江那個教學點的數(shù)據(jù)可以用。"宋云峰在便簽上記下幾行字,手臂擦過丹丹的肩膀,"那個小女孩,還記得嗎?期末考試數(shù)學提高了30分。"
丹丹點點頭,想起照片上那個對著鏡頭比V字的孩子。兩個月前在貴州見到的那些面孔,如今成了她每天工作的動力。這種滿足感,是過去十年在外企從未體驗過的。
手機震動打斷了她的思緒。陳志明發(fā)來消息:"今晚七點,老地方?有事想和你談。"
丹丹回復了一個"好"字,抬頭發(fā)現(xiàn)宋云峰正看著她。
"陳志明?"他問,聲音平靜。
"嗯,說有事要談。"
宋云峰轉(zhuǎn)回白板,繼續(xù)寫著什么:"他人不錯。"
這句簡單的評價讓丹丹心頭一緊。自從母親出院后,這兩個男人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卻又無處不在。
下班后,丹丹直接去了國貿(mào)三期的餐廳。陳志明已經(jīng)等在那里,面前放著兩杯檸檬水。他今天穿著深藍色襯衫,袖口整齊地挽到手肘處,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
"抱歉,剛結(jié)束一個會議。"丹丹放下包,突然注意到陳志明表情異常嚴肅,"怎么了?"
陳志明深吸一口氣:"丹丹,我想告訴你關于我'前妻'的真相。"
餐廳的嘈雜聲仿佛瞬間遠去。丹丹握緊水杯,冰涼的觸感透過玻璃傳到掌心。
"她不是我真正的妻子。"陳志明直視她的眼睛,"是云南山區(qū)的一位小學教師,叫楊芳。三年前我支教時認識她,后來她查出腎病,需要來北京治療。"
隨著陳志明的講述,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展開——為了讓楊芳享受北京醫(yī)保,他們辦理了假結(jié)婚。治療兩年后,楊芳康復回到云南,他們隨即離婚。
"所以你們...?"
"從來沒有夫妻之實。"陳志明苦笑,"我爸媽到現(xiàn)在還以為我是因為不能生育才離婚的。"
服務員送上餐前包,香氣四溢卻無人問津。丹丹望著眼前這個男人,突然意識到自己對他的判斷多么膚淺。在她挑剔"離異"這個標簽時,背后竟是這樣的故事。
"為什么要現(xiàn)在告訴我?"
"因為下周就要公布評獎結(jié)果了。"陳志明的聲音低沉,"無論'鄉(xiāng)村教室'能否獲獎,我都希望你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基于完整的真相。"
回程的地鐵上,丹丹思緒萬千。車窗外的廣告燈箱飛速掠過,像一幀幀記憶碎片——宋云峰在貴州泥濘山路上扛設備的身影;陳志明在醫(yī)院走廊里與專家低聲交談的側(cè)臉;母親出院后第一次去公園散步時滿足的笑容...
回到家,曾媽媽正在看電視。自從生病后,她變了很多,不再喋喋不休地催婚,甚至開始學用智能手機關注"鄉(xiāng)村教室"的新聞。
"回來啦?"曾媽媽拍拍身邊的沙發(fā),"小宋剛打電話來,說國際評獎有消息了。"
丹丹放下包,挨著母親坐下:"下周公布結(jié)果。媽,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獲獎了,可能要去美國領獎。"
"去啊,多好的機會。"曾媽媽眼睛一亮,"你還沒出過國呢。"
丹丹猶豫了一下:"那段時間陳志明叔叔介紹的基金會正好要來考察..."
"哎呀,工作哪有做得完的時候。"曾媽媽罕見地沒有提任何關于男人的話,只是輕輕握住女兒的手,"丹丹,媽想通了?;橐霾皇墙K點,而是你快樂人生的起點。如果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那還不如單著。"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丹丹心底某個鎖了很久的房間。她靠在母親肩上,聞著熟悉的雪花膏香味,突然覺得無比踏實。
國際教育創(chuàng)新獎公布那天,整個"鄉(xiāng)村教室"辦公室鴉雀無聲。當屏幕上跳出獲獎名單時,歡呼聲幾乎掀翻屋頂。"鄉(xiāng)村教室"不僅獲獎,還被列為"最具推廣價值案例"。
"我們需要派代表去紐約領獎。"宋云峰在慶功會上宣布,"考慮到丹丹的貢獻,我認為她應該..."
"我們一起去。"丹丹打斷他,"創(chuàng)始人不到場說不過去。"
慶功宴結(jié)束后,宋云峰送丹丹回家。夏末的晚風帶著絲絲涼意,吹散了一天的燥熱。
"簽證材料我明天開始準備。"宋云峰說,"大概要去兩周。"
丹丹點點頭,突然問:"云峰,如果...我是說如果,當初相親時我答應了和你交往,現(xiàn)在會怎樣?"
宋云峰停下腳步,路燈在他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大概會少走很多彎路吧。"他輕笑,"不過現(xiàn)在也不晚。"
到家門口,丹丹發(fā)現(xiàn)母親房間的燈還亮著。推門進去,曾媽媽正在整理相冊。
"媽,這么晚還不睡?"
"收拾些舊照片。"曾媽媽招呼她過去,"你看,這是你五歲那年,非要穿那件紅裙子去幼兒園..."
相冊一頁頁翻過,丹丹看到了不同階段的自己——扎著小辮的孩童,戴著紅領巾的少先隊員,大學入學時意氣風發(fā)的少女...最后幾頁幾乎是空白,只有零星幾張工作照。
"怎么后面沒了?"
"你那幾年只顧著工作相親,哪記得拍照。"曾媽媽合上相冊,"丹丹,媽想跟你說,不管這次去美國,還是以后...按你自己的心意活。媽以前總怕你孤單,現(xiàn)在看你身邊有那么多關心你的人,放心多了。"
丹丹眼眶發(fā)熱,緊緊抱住母親。曾媽媽身上熟悉的氣息讓她想起小時候,無論遇到什么挫折,這個懷抱總是最安心的港灣。
赴美前一周,"鄉(xiāng)村教室"舉辦了一場小型周年慶典。陳志明作為重要支持者也受邀出席。丹丹穿著一襲簡單的白色連衣裙,站在臺上介紹項目成果時,目光不時掃過臺下的兩個男人——宋云峰專注地聽著,時不時點頭;陳志明則面帶微笑,偶爾低頭記筆記。
"...這個獎項屬于團隊每一個人,也屬于那些大山深處的老師和孩子們。"丹丹的發(fā)言接近尾聲,"'鄉(xiāng)村教室'明年將擴展到五個新省份,而我本人...在回國后,計劃赴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教育管理碩士。"
臺下響起驚訝的議論聲。這個決定她連母親都沒告訴。宋云峰猛地抬頭,眼中閃過復雜的情緒;陳志明則微微挑眉,隨后露出理解的微笑。
慶典結(jié)束后,宋云峰在露臺上找到丹丹。夜色中的北京燈火輝煌,遠處國貿(mào)三期像一根璀璨的水晶柱。
"哥大?什么時候決定的?"他問,聲音有些沙啞。
"上周。"丹丹轉(zhuǎn)身面對他,"云峰,還記得你說過,有些人值得被記住,有些想法值得被實現(xiàn)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教育公平的熱情不是一時的,我想系統(tǒng)學習,做得更好。"
"那...我們呢?"
丹丹深吸一口氣:"我需要先成為完整的自己,才能知道什么樣的關系真正適合我。"
宋云峰沉默了很久,最后輕輕點頭:"我等你。"
另一邊,陳志明在送曾媽媽回家的路上,也得知了這個消息。
"這丫頭,主意越來越大了。"曾媽媽搖頭,卻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你怎么想?"
"我佩服她的勇氣。"陳志明專注地開著車,"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幫忙聯(lián)系哥大的校友資源。"
"你就不怕她跑了?"
陳志明微笑:"曾阿姨,好的關系不是籠子,而是翅膀。如果她飛得更遠能看到更美的風景,我為什么要攔著?"
出發(fā)去紐約的前一天,丹丹獨自去了趟北大。她站在當年寫下那篇支教報告的教學樓前,看著來來往往的年輕學子,恍如隔世。十年光陰,她從追求外在標準的相親狂,變成了敢于為自己人生負責的女性。那些曾經(jīng)看似重要的條件——戶口、年薪、身高——如今想來不過是逃避真實選擇的借口。
手機響起,是母親發(fā)來的微信:"收拾行李別忘了充電轉(zhuǎn)換頭。明天我和小宋小陳都去送你,別嫌人多。"
丹丹笑著回復,然后點開另一個對話框,給宋云峰發(fā)了條消息:"能幫我?guī)珊性颇习姿巻??聽說紐約那邊買不到。"
幾乎是立刻,回復就來了:"已經(jīng)準備了,還有老干媽和速食小火鍋。"
她又給陳志明發(fā)消息:"基金會考察的事,就拜托你多費心了。"
陳志明回復得更快:"放心。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回程的地鐵上,丹丹望著車窗外的城市景象。北京在她眼中從未如此清晰又充滿可能。她知道,無論一年后回來選擇什么道路,都將是她真心所向,而非他人期待。
飛機騰空而起的那一刻,丹丹透過舷窗看著逐漸變小的北京城。宋云峰和陳志明的臉在她腦海中交替浮現(xiàn),卻沒有了往日的糾結(jié)。她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
"曾丹丹的人生清單:
1. 在哥大好好學習
2. 幫助'鄉(xiāng)村教室'走向世界
3. 成為一個讓母親驕傲的女兒
4. 遇見愛,但不急于定義它..."
合上筆記本,她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三萬英尺的高空上,曾丹丹第一次感到如此自由而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