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魚頭腌了一會兒,似乎覺得有點累了,直起身,捶了捶自己佝僂的腰。
“行了,剩下的,你來!” 他指了指木盆,“照著老頭子我剛才那樣,攪拌均勻!力氣大點!別像個娘們兒似的,輕飄飄的!”
“我?” 陳纖歌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廢話!不是你還能是誰?難道指望老頭子我伺候你?” 老魚頭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把手里的木勺塞到陳纖歌手里,“快點!別磨蹭!天黑之前,必須把這些魚都腌好!”
陳纖歌接過木勺,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開始攪拌木盆里的魚。冰涼黏膩的魚身,粗糙的鹽粒,刺激的香料味,混合在一起,觸感和氣味都……一言難盡。但他還是努力模仿著老魚頭的動作,用勺子一下一下地翻動著,盡量讓每一條魚都均勻地裹上鹽和香料。
木棚里,只有老魚頭搗香料和陳纖歌攪拌魚的“沙沙”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夜鳥叫聲??諝獬翋灦睗?,時間仿佛也變得緩慢起來。
陳纖歌默默地干著活,心里卻在飛快地運轉(zhuǎn)著。今天的經(jīng)歷,就像一場荒誕的夢。從饑餓瀕死,到誤打誤撞找到“工作”,再到現(xiàn)在的腌魚“加班”,短短一天時間,他的生活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雖然這份“工作”又臟又累,老板又兇又摳,環(huán)境也惡劣得令人發(fā)指,但……他活下來了,不是嗎?而且,他還吃上了兩頓飯,雖然只是窩頭和魚雜糊糊,但那也是熱乎的、能填飽肚子的食物。
對于一個在死亡邊緣掙扎過的人來說,這已經(jīng)足夠奢侈了。
他抬頭看了看坐在油燈下,正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的老魚頭。老頭兒的臉隱藏在昏暗的光線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煙霧在他頭頂繚繞,像一團揮之不去的愁云。
陳纖歌突然覺得,這個古怪的老頭兒,似乎……也沒有想象中那么討厭?雖然嘴巴毒了點,脾氣臭了點,還摳門得要命,但至少,他給了自己一口飯吃,還給了自己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也許,在這個殘酷的世界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本來就是這么簡單而復(fù)雜。一句惡語相向,可能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善意;一份冷酷的剝削,或許也包含著一種生存的默契。
他低下頭,繼續(xù)攪拌著木盆里的魚,動作變得更加賣力,也更加認真起來。為了那兩頓窩頭,為了這來之不易的“工作”,為了……那一點點微弱的希望,他也要拼盡全力,活下去。
夜色漸深,后巷的垃圾堆里,偶爾傳來幾聲野貓的叫聲,凄厲而尖銳,劃破了夜的寂靜。木棚里的油燈火苗搖曳,映照著陳纖歌瘦弱的身影,和老魚頭佝僂的背影,在潮濕陰暗的空氣中,緩緩拉長,又緩緩縮短,如同兩個在命運之河中,互相依偎,又各自漂泊的孤舟。
陳纖歌感覺自己的兩條胳膊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像是兩根被過度揉搓的面條,軟趴趴地搭在木盆邊緣。盆里的魚,在鹽、香料和自身黏液的混合物中,終于被他攪拌得“雨露均沾”,每一條都散發(fā)著一種“我命由天不由我,但至少我腌入味了”的悲壯氣息。油燈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動著,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布滿污漬的墻壁上,活像一個正在進行某種神秘黑暗儀式的瘦弱巫師。
“行……行了吧,于老三爺?” 陳纖歌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得像漏風(fēng)的破風(fēng)箱,他抬起頭,用一雙混合著疲憊、懇求和一點點“再攪下去我就要交代在這兒了”的眼神看向老魚頭。
老魚頭于老三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止了抽煙,正瞇縫著那雙渾濁的老眼,審視著木盆里的“成果”。他用鼻子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哼唧,像是對陳纖歌的勞動表示了某種程度的……不嫌棄?
“哼,馬馬虎虎,勉強沒把我的鹽糟蹋光。” 老頭兒撇撇嘴,站起身,活動了一下他那仿佛生了銹的腰,“腌魚這活兒算你過了第一關(guān)。不過,別高興得太早,明兒一早,還有更要緊的?!?/p>
“更……要緊的?” 陳纖歌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油然而生。他看著老頭兒那張布滿溝壑的老臉,總覺得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會是什么輕松愉快的睡前故事。
老魚頭沒直接回答,反而慢悠悠地走到墻角,從一堆亂七八糟、散發(fā)著陳年霉味的雜物里——包括破漁網(wǎng)、斷裂的船槳、幾個長滿了綠色絨毛的浮漂——扒拉出一件東西,隨手丟到了陳纖歌腳邊。
“哐啷”一聲,伴隨著一陣鐵銹碎屑的飛揚。
陳纖歌低頭一看,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那是一柄短劍,如果還能稱之為劍的話。劍身銹跡斑斑,坑坑洼洼,像是剛從哪個古代沉船遺跡里打撈上來,又被海怪啃了幾口。劍刃鈍得估計連塊豆腐都切不開,劍柄上纏繞的麻繩早已腐朽不堪,露出下面黑乎乎的木頭。整把劍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鐵銹味和“我很老,我很危險(主要是對使用者而言)”的氣息。
“這……這是?” 陳纖歌看著這把“古董級兇器”,一臉懵逼。
“你的家伙?!?老魚頭言簡意賅,指了指那把銹劍,“我的刀,金貴著呢,宰魚剖肚,講究個鋒利順手,你這毛手毛腳的,暫時別想碰。你就先用這個練練手?!?/p>
“練……練手?” 陳纖歌感覺自己的舌頭都快打結(jié)了,“練什么手?用這個……宰魚?” 他難以置信地指著地上的銹劍,又指了指木盆里那些已經(jīng)腌好的魚,“可這些魚不是已經(jīng)……”
“蠢貨!” 老魚頭不耐煩地打斷他,“誰讓你用它腌魚了?我是說,明早!明早老頭子我去進貨,弄些活蹦亂跳的回來的!那些,才需要宰!”
“宰……活魚?” 陳纖歌的臉?biāo)查g垮了下來,臉色比剛才腌魚的鹽水還要白幾分。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拿著這把銹得快散架的短劍,去追殺一條活蹦亂跳、生命力旺盛的大魚……那畫面太美,他不敢看。他覺得自己更像是會被魚尾巴抽暈過去的那一個。
“怎么?怕了?” 老魚頭斜睨著他,嘴角勾起一絲嘲諷,“連條魚都不敢殺?那你還想在這碼頭上混飯吃?趁早滾蛋,回去跟野狗搶骨頭吧!”
“不!不怕!” 陳纖歌脖子一梗,求生欲再次戰(zhàn)勝了恐懼和惡心。他彎腰,小心翼翼地撿起那把銹劍,入手冰涼沉重,那粗糙的觸感和濃烈的鐵銹味,讓他胃里一陣翻騰。他強忍著不適,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慫。
老魚頭看著他那副強作鎮(zhèn)定的樣子,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笑意?或許是燈光晃的。
“拿著!” 老頭兒從腰間抽出他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磨得锃亮但依舊鋒利的殺魚刀,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動作快如閃電,“看好了!宰魚,不是瞎砍!得找準(zhǔn)地方!看到魚鰓后面這塊沒?” 他用刀尖虛點了一下,“這里是魚的要害,腦子就在這附近!一刀下去,要快!要準(zhǔn)!要狠!直接斷了它的念想,這樣魚肉才不會因為掙扎變得又腥又柴!”
老頭兒一邊說,一邊用刀演示著下手的角度和力道,雖然沒有真的魚,但那股子利落勁兒,看得陳纖歌眼花繚亂。
“還有,剖肚子!從肛門往前,一刀劃開,別太深,免得捅破了苦膽!那玩意兒一破,整條魚就都毀了!知道嗎?手要穩(wěn)!心要定!別哆哆嗦嗦的像個篩糠的!” 老頭兒唾沫橫飛,講得興起,仿佛在傳授什么絕世武功秘籍。
陳纖歌聽得暈暈乎乎,只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什么要害、腦子、苦膽……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學(xué)殺魚,而是在上一堂高難度的外科解剖課,還是用一把生銹的兇器當(dāng)手術(shù)刀的那種。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銹劍,又抬頭看了看老魚頭那把寒光閃閃的寶刀,心里一陣絕望:“老天爺啊,您老人家用的是倚天劍,給我配的是燒火棍,這起點差得也太遠了吧?我怕不是一劍下去,魚沒死,劍先斷了……”
“記住了沒?!” 老魚頭講完了,瞪著陳纖歌。
“記……記住了……” 陳纖歌心虛地回答,其實他腦子里還是一團漿糊,只記住了“快準(zhǔn)狠”和“別捅破苦膽”這兩句關(guān)鍵詞。
“哼,諒你也記不住多少!” 老魚頭把自己的寶刀小心翼翼地擦干凈,收回腰間,“明兒一早,先拿幾塊爛木頭給你練練手感!要是敢直接糟蹋我的魚,看我不把你小子也腌進缸里去!”
說完,老頭兒也不再理他,自顧自地走到墻角,往那堆比陳纖歌的“床鋪”稍微好那么一點點的破爛被褥上一躺,拉過一床油膩膩、散發(fā)著濃重汗腥味的被子,蒙頭就睡。沒過一會兒,那熟悉的、富有節(jié)奏感的鼾聲就響了起來,如同老舊的破船在風(fēng)浪中呻吟。
陳纖歌呆立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把冰涼的銹劍,仿佛攥著自己那渺茫而又充滿變數(shù)的未來。油燈的火苗還在跳躍,將他瘦長的影子投在墻上,影子手里那把銹劍的輪廓,顯得格外猙獰。
棚外,夜色深沉,碼頭的喧囂早已散去,只剩下偶爾幾聲夜鳥的啼鳴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水浪聲。空氣中,濃烈的腌魚咸腥味、鐵銹味、霉味以及老頭兒的鼾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異而壓抑的氛圍。
陳纖歌嘆了口氣,認命地走到自己的“床鋪”邊。他沒有立刻躺下,而是借著微弱的燈光,反復(fù)端詳著手里的銹劍。
“唉,好歹也是把劍……” 他苦中作樂地想,“總比赤手空拳強點兒。明天,就拿你試試手吧,老伙計。希望你……別太快散架。”
他將銹劍小心地放在枕邊(如果那團硬邦邦的破布能算枕頭的話),然后蜷縮進那堆散發(fā)著復(fù)雜氣味的被褥里,閉上了眼睛。
身體疲憊欲死,但腦子卻異常清醒。老魚頭那番“殺魚教程”還在耳邊回響,伴隨著活魚掙扎的畫面,以及……自己拿著銹劍手忙腳亂的狼狽模樣。
“明天……會是什么樣呢?” 他在黑暗中默默地問自己,沒有人能給他答案。只有老魚頭的鼾聲,和棚外寂靜的夜色,陪伴著他,度過這漫長而又充滿未知的一夜。
天還沒亮透,棚屋里依舊昏暗。
陳纖歌是被一陣粗暴的踢打給弄醒的。
“起來!起來!太陽都快曬屁股了,還睡!”
老魚頭的嗓門如同破鑼,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伴隨著叫罵,還有一只穿著破草鞋的腳,毫不客氣地踹在他裹身的破被褥上。
陳纖歌一個激靈,猛地坐起身,殘存的睡意瞬間被驅(qū)散得一干二凈。
外面天色蒙蒙亮,帶著海邊特有的濕冷霧氣,透過棚屋的縫隙滲進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老魚頭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那把锃亮的殺魚刀別在腰間,正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睛看他,滿臉不耐。
“磨蹭什么?等著魚自己跳進鍋里?”
陳纖歌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昨晚關(guān)于殺魚的“噩夢預(yù)演”還殘留在腦海里。
他認命地爬起來,動作僵硬地活動了一下酸痛的四肢。
老魚頭沒給他太多緩沖的時間,指了指墻角邊放著的一個大木盆。
盆里裝著幾塊大小不一、邊緣粗糙的爛木頭。
“喏,先拿這個練練手感?!崩项^兒哼了一聲,“別一開始就給我糟蹋東西?!?/p>
陳纖歌默默拿起放在“枕邊”的銹劍。
一夜過去,劍柄上那腐朽的麻繩似乎更破敗了些,鐵銹味依舊刺鼻。
他走到木盆邊,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回憶昨晚老魚頭比劃的動作。
“快!準(zhǔn)!狠!”
他念叨著,舉起銹劍,對著其中一塊最大的木頭,學(xué)著老頭兒的樣子,找準(zhǔn)一個“要害”位置,猛地劈了下去!
“鐺!”
一聲悶響。
銹劍砍在木頭上,只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印。
巨大的反震力道順著劍身傳到手臂,震得他虎口發(fā)麻,差點握不住劍柄。
木頭紋絲不動,甚至連點木屑都沒掉下來。
陳纖歌:“……”
他看著那道白印,又看了看手里的銹劍,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這玩意兒……別說殺魚了,劈柴都費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