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陸方舟,一個臨安城的營造匠,祖上傳下的手藝,是修樓,是造船,是讓木石開花。
后來,我想護住一枝落梅。旁人都說我是瘋了,在這人命比蟻賤的亂世,是嫌自己活得太長。
后來,那個踏破臨安的蒙古將軍阿剌罕,他盯上了我這雙手,和我護著的這枝梅。他說,
順者生,逆者亡。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只知道,有些東西,比這城墻還硬,比這條命,還重。
01 沖天火光,臨安城破我叫陸方舟,一個臨安城的營造匠。丙子年的臨安,
像一口架在炭火上,卻遲遲未沸的瓦罐。城里的人,都是罐里頭用溫水慢慢煮著的魚。
蒙古人的兵鋒,早已將這江南最后一座雄城,圍了個水泄不通。城外,炮聲隱隱,城里,
是死一般的寂靜。不,也不是悄無聲息。是竊竊的私語,是壓抑的啜泣。聽說,宮里頭,
為了那個“降”字,早已吵翻了天。也聽說,前些日子剛剛被破的常州城,被那些蒙古韃子,
屠得血流成河,積尸如山,連襁褓里的嬰孩,都未能幸免……這消息,
像一陣帶著血腥味的陰風,吹進臨安,凍得人,從里到外,都是一片冰涼的絕望。還有人說,
前幾日,有幾個膽大的,趁著夜色,縋城逃出去。城頭上那些軍爺們,
竟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得他們?nèi)チ?。阿爹卻比往日更加沉默,每日只是帶著我,
一遍遍地檢查太廟各處殿宇的機括、梁柱。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撫過每一根木頭,
每一塊磚石,像是在撫摸自己那早已病入膏肓、卻又無力回天的……孩子。他說,
太廟是咱大宋的魂。更是陸家?guī)状橙?,用心血將養(yǎng)出來的根。這魂,不能散。這根,
不能斷。那晚,天陰得厲害。風,卷著腥濕的水汽,拍打在太廟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
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大殿里,沒有點燈。只有幾縷慘白的月光,從高高的窗欞間漏下來,
照著阿爹那佝僂的背影。他手里拿著我剛為他磨好的刨刃,正輕輕地,
刮蹭著一根被城外炮火震松了榫頭的斗拱?!爸蹆?,”他頭也沒回,幽幽道,“城,
守不住了。宮里頭傳出話來,怕是……要降了?!苯盗耍课夷X子里嗡的一聲,
手里的墨斗“啪”地砸在冰冷的金磚上,摔了個粉碎。我們這些城里的小老百姓,
不懂什么朝堂上的大事。只知道,蒙古人是虎狼,進了城,
怕是再也容不下咱們這些漢家百姓的活路了。阿爹沒理會我的失態(tài)。他緩緩直起身子,
從大殿屋頂一處只有他才知道的暗格里,摸出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黑漆藥盒。那藥盒,
有些年頭了,邊緣的漆,都磨掉了大半,露出了底下溫潤的木頭本色。
三顆指甲蓋大小的紅丸子。陸家祖?zhèn)鞯摹叭独m(xù)命丸”。阿爹說,
是先祖從一位云游道人手里得來的,能在人垂危之際,吊住一口真氣,多活片刻?!斑@一顆,
給你?!彼钢渲幸活w藥丸,“若城破,你從太廟后山那條只有咱陸家人才知道的秘道走。
記住,別回頭。永遠別回頭?!薄鞍⒌ 蔽殷@惶地抓住他的胳膊,
那胳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硌得我手心生疼,“那你呢?!我們一起走!一起走啊!
”阿爹輕輕撥開我的手。他的眼神,是那種我從未見過的平靜,
平靜得像一潭早已干涸了的死水,沒有一絲波瀾?!拔谊懢窗玻灾笏蔚幕始Z,
修繕太廟一輩子。我不能看著那些蒙古韃子,
用他們那沾滿了漢家兒郎鮮血的、骯臟不堪的馬蹄子,踏臟了這大宋列祖列宗的牌位!
我更不能讓他們,把我阿爹、我阿公,
還有我陸敬安親手修繕、描繪的這些梁柱斗拱、藻井紋樣,當成他們那些畜生的馬廄柴房!
”他語氣平緩,卻字字如刀。我知道,這太廟,若是沒了,阿爹的根,也就斷了。失了根,
比活剮了他,還要難受,還要……生不如死。“這第二顆,”他又指著另一顆紅丸,
眼中閃過溫柔的微光,“留給你的……妻兒?!蔽业难廴Γ幌伦泳蜔崃?,哽咽道:“阿爹,
現(xiàn)在……現(xiàn)在說這些……”“聽我說完!”他卻忽然厲聲打斷了我,那雙渾濁的老眼里,
竟也爆出兩團懾人的精光,死死地盯著我,“這最后一顆……若……若我大宋,
還有那么一絲絲的救……若真有那么個能扛起這片天,
光復(fù)我漢家河山的‘中興之主’出現(xiàn)……你就……你就把它獻給他。告訴他,我陸敬安,
到死……都信!都盼著!”我再也忍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他面前,
泣不成聲:“阿爹!我不走!死也不走!”“混賬東西!”他猛地揚起手,
一巴掌狠狠扇在我臉上,火辣辣的疼,疼得我眼前金星亂冒?!瓣懠揖湍氵@么一根獨苗!
我陸家的手藝,不能斷!我死,是守著我大宋匠人的臉面和骨氣!你死?!
你死算個什么東西?!你給我……滾!”他從懷里,掏出了火折子。那一瞬間,
我突然明白了。他是要用他自己的方式,為這座他傾注了一生心血的太廟,
為他心中那個早已搖搖欲墜的大宋,舉行一場最悲壯、也最慘烈的,葬禮!“阿爹——!
”我只覺得三魂七魄都嚇飛了,想也不想就要沖過去,卻被他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
死死地抵在了冰冷的門框上,動彈不得?!瓣懛街郏 彼缓鸬?,“給老子記住了!
你這雙手,是造東西的!是讓木石開花的!不是他娘的用來等死的!給老子……活下去!
別讓老子……死了……都閉不上眼!”話音未落,他手里那點微弱的火光,便被他狠狠地,
扔進了早已準備好的、堆積如山的桐油堆里?!稗Z——!??!”火,一下就起來了,
像條餓瘋了的龍,吞著柱子,舔著牌位,映紅了列祖列宗悲憫的目光。濃煙滾滾,
嗆得我睜不開眼,也喘不過氣。淚水混著煙灰,糊了我一臉,又苦又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秘道里爬出來的。
等我渾身是傷地從錢塘門外那片冰冷的蘆葦蕩里掙扎著鉆出來的時候,天邊,
已經(jīng)泛起了一抹魚肚白。臨安城頭,依舊飄揚著我大宋那面早已是殘破不堪的旗幟。城內(nèi),
太廟的方向,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黑煙,依舊像一條不甘死去的黑龍一般,張牙舞爪地,
直沖云霄。扭曲著,掙扎著,哀嚎著,然后,漸漸地,漸漸地,
散去了……化作了虛無……城外,黑壓壓的,全是蒙古兵的營帳,一眼望不到頭。
所有的城門,都已被他們封死。錢塘江上,也全是他們那烏漆嘛黑的戰(zhàn)船。逃?往哪兒逃?
城外,早已天羅地網(wǎng)。我親眼瞧見,幾個想趁著夜色,駕著小舢板渡江的百姓,
還沒劃出幾丈遠,就被巡邏的蒙古兵發(fā)現(xiàn),一陣亂箭,連人帶船,沉進了江底。那一片水,
紅的。像剛殺過豬的屠場。與其在荒野地里,被那些縱馬如風的蒙古游騎,
當兔子一樣射殺了,剝皮剔骨,不如回到這片我從小長大的城池。反倒可能有條活命的縫。
我跪在冰冷的江灘上,嘔出幾口酸水。懷里,那只小小的黑漆藥盒,硌得我心口生疼。
三顆續(xù)命丸。一顆給我,一顆給沒影兒的妻兒,最后一顆,給那狗屁的“中興之主”。
我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阿爹啊阿爹,你修葺了一輩子太廟,
守了一輩子祖宗的規(guī)矩,到頭來,卻用這三顆狗屁的丸子,給我陸方舟,
續(xù)了這么一條……絕到不能再絕的路!到處是兵,我逃不掉了。我只能回去,
回到這片暗流洶涌的孤城里去!
回到這片看似沒有烽火狼煙、實則早已是人間煉獄的火海里去!我陸方舟,從今日起,
便是個從太廟的那場焚盡了所有希望和念想的沖天大火里爬出來的、沒了魂的活死人!
這條賤命,能多活一天,便多看一天這世道,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徹底崩塌的!
02 瓦肆血濺,鷹眼籠城我又爬回了臨安城。像條被打斷了脊梁的野狗,拖著一身的傷,
一身的臭汗,一身的絕望,悄無聲息地,從那片冰冷的蘆葦蕩邊,
又鉆回了這座……早已失了魂的孤城。說它是孤城,倒也不假。城頭上,大宋的旗幟,
還未曾落下??赡浅情T洞開,進進出出的,卻已是那些說著鳥語、滿面兇悍的蒙古兵了。
他們?nèi)宄扇?,騎著高頭大馬,在曾經(jīng)繁華的御街上,橫沖直撞,旁若無人。沒有屠城。
至少,沒有像常州那般,血流成河,尸積如山??蛇@臨安城,
卻也早已不是我們這些漢家百姓的臨安了。風,依舊是冷的。只是,那風里,
除了錢塘江的潮腥,還多了一股子……膻味,還有那若有若無的、燒焦了的皮肉的焦臭。
是那些兵痞子。他們像一群聞著血腥味的野狗,竄進那些早已是人去樓空的大戶人家,
搶金銀,奪細軟,稍有不從,便是刀斧加身。偶爾,從哪個緊閉的院墻里頭,
會傳出一兩聲女人凄厲的、被生生捂住了嘴的哭喊,可那哭聲,剛一冒出來,
便又被更響亮的馬蹄子聲,和那些兵痞子們肆無忌憚的狂笑聲,給徹底踏碎了,揉爛了,
再也聽不見半分。瓦子巷。這昔日里咱們臨安城最熱鬧的去處,
唱曲兒的、說書的、變戲法的、賣吃食的……如今,都成了他們這些野狗爪子底下,
可以隨意撕咬、作踐的玩物。我貓著腰,像只真正的老鼠,
專揀那些平日里只有乞丐和野狗才會鉆的臭水溝、塌了半截的墻縫走。走了大半個時辰,
肚子里餓得“咕咕”直叫,嗓子眼也干得快要冒煙??s在一個塌了半邊的酒樓屋檐底下,
剛想歇口氣,找口水喝。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不遠處,一個瘦小的漢子,
正被兩個身材魁梧的蒙古兵圍著,像拖死狗一般,從一家緊閉著門板的食鋪里,拖了出來,
然后,便是一頓毫不留情的拳打腳踢。是王小乙。那個平日里靠著一只小野猴兒,
在瓦肆街頭耍百戲、翻筋斗,換幾個賞錢糊口的漢子。此刻,他的猴兒死了,
腦袋被一個蒙古兵一刀剁了下來,血濺了他一臉。王小乙也被打得鼻青臉腫,
一條胳膊軟塌塌地垂著,顯然是斷了。他懷里死死護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女孩,是他女兒,小名石頭。那丫頭嚇得渾身篩糠似的抖,小臉煞白,
卻死死咬著嘴唇,一聲不敢吭?!霸俳o爺變個戲法!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蒙古兵,
咧著一口黃牙,用手里那把還沾著新鮮猴兒血的彎刀刀背,一下一下,不輕不重地,
拍打著王小乙的臉,“或者,學幾聲狗叫,叫得好了,爺今天大發(fā)慈悲,饒了你這條狗命!
”我的牙,咬得“咯吱咯吱”直響。這雙手,阿爹說,是能讓木石開花的手??涩F(xiàn)在,
它只會抖。正喧鬧間,巷口處,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塵土飛揚中,
一隊黑甲騎兵,像一陣黑色的旋風,卷了進來。為首那人,黑甲鷹盔,聽說是伯顏麾下,
負責清肅南城一帶的蒙古將軍,阿剌罕。他那雙藏在鐵盔陰影下的眼睛,
閃著冰冷刺骨的寒光,像兩把剛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磨得鋒利無比的解腕尖刀,
在巷子里每一個活人的臉上一寸一寸地刮過。沒有絲毫溫度,
只有一種審視獵物般的冷酷和……不耐煩。刮到王小乙和他女兒身上時,
也只是那么淡淡一瞥,仿佛他們不過是路邊兩只礙眼的、隨時可以一腳踩死的螞蟻,
連讓他多皺一下眉頭的資格都沒有。隨即,他的注意力,
便被巷子那頭另一處更大的混亂和哭喊聲,給吸引了過去。那邊,一大群衣衫襤褸的婦孺,
被另一隊蒙古兵驅(qū)趕著,往一個臨時用木柵欄胡亂圍起來的大院子里驅(qū)趕。人群中,
一個穿著半舊襦裙的年輕婦人,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孩,
因為躲閃不及,被一個蒙古兵狠狠推了一把,踉蹌著,眼看就要摔倒。
那蒙古兵見她雖衣衫不整,臉上也沾著些灰土,卻依稀能看出幾分平日里的姿色,
臉上便露出了淫邪的笑容,伸出那只油膩膩的臟手,就要去摸她的臉蛋,
嘴里還嘰里咕嚕地說著些聽不懂的污言穢語。那婦人又驚又怕,尖叫著,拼命往后躲。
可她懷里還抱著孩子,哪里躲得開?眼看就要被那畜生得手!我腦子里“嗡”的一聲,炸了!
炸了!血,一下子涌上頭頂!右手下意識便從地上那堆爛瓦里,摸起了一塊帶棱的半截磚。
沖出去!砸碎那畜生的腦袋!可……巷子里,阿剌罕那隊黑甲騎兵,像一群鐵鑄的煞神,
一動不動。那十幾個散兵,手里雪亮的彎刀,晃得我眼暈。我……我只有一個人,一雙手。
那雙手,此刻,抖得更厲害了。抖得連那半截磚頭,都快要捏不住。
我看見那婦人眼中最后一點光,滅了。她閉上了眼,兩行清淚,無聲地,
淌過她那沾滿灰塵的臉。我……我……我的腳,像在地上生了根,灌了鉛,挪不動半分。
我……竟然又往那破屋檐的陰影里,更深地,縮了縮!真他娘的,是個懦夫!
就在那蒙古兵的臟手,即將觸碰到那婦人臉頰的剎那——“嗖!”利箭穿喉!
那婦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一聲,身子猛地一僵,那雙原本還帶著一絲驚恐和絕望的眼睛,
瞬間便凝固了,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鮮血,像一條細長的紅蛇,
從她雪白的脖頸處噴涌而出,濺在了那個正要對她施暴的蒙古兵那張因**而扭曲的臉上!
滾燙的血,帶著死亡的氣息。那蒙古兵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
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任憑那溫熱的血,順著他的臉頰,滴落下來。巷子里,
霎時間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
驚恐地望向箭來的方向——阿剌罕。他依舊端坐在那匹神駿的黑馬上,
手里那張造型古樸的騎弓,弓弦還在微微震顫,回味著剛才那一箭的力道。
他那雙藏在鐵盔陰影下的眼睛,冷冷地掃過地上那具尚在微微抽搐的婦人尸體,
又緩緩地掃過那些因他這突如其來的一箭而嚇得魂飛魄散、不知所措的散兵。他沒說話。
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朝著那幾個先前跟著起哄、也想對其他婦孺動手動腳的蒙古兵,
示意了一下。他身后,立刻便有兩個身材魁梧的親衛(wèi),面無表情地催馬向前,
抽出腰間雪亮的彎刀?!班坂?!噗嗤!”幾聲利刃割肉的悶響,伴隨著幾聲野獸般的慘嚎!
那幾個散兵的耳朵,竟被活生生地割了下來!鮮血,順著他們的臉頰,染紅了他們的衣襟!
他們痛得在地上翻滾,卻連一聲哀嚎都不敢發(fā)出!
巷子里那些原本還在四處游蕩、尋釁滋事的其他蒙古散兵,見此情景,
也都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蟬,紛紛垂下了頭,不敢再有絲毫放肆。阿剌罕的臉上,
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他殺一個宋人婦孺,
和他懲治自己的手下,都像是碾死一只螞蟻那么隨意,那么……理所當然。他只是淡淡地,
對身邊一個親衛(wèi)頭領(lǐng)模樣的軍官,用蒙古話,不輕不重地說了幾句。那軍官立刻躬身領(lǐng)命,
隨即轉(zhuǎn)過身,對那些早已嚇傻了的、負責驅(qū)趕婦孺的蒙古兵喝道:“萬戶大人有令!
將這些南人婦孺,繼續(xù)押往南城囚營!沿途若有喧嘩吵鬧、不服管束者,格殺勿論!
若有我大元勇士,再敢違犯軍紀,騷擾百姓者,如此獠榜樣!”他伸出沾血的馬鞭,
指了指地上那幾個捂著耳朵、痛得死去活來的散兵。那些蒙古兵聞言,一個個噤若寒蟬,
哪里還敢有半分怠慢?立刻將那些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縮成一團的婦孺,重新聚攏起來,
用刀背和鞭子,粗暴地驅(qū)趕著,繼續(xù)往巷子深處押去。一時間,
巷子里只剩下婦孺?zhèn)儔阂值目奁?、蒙古兵兇狠的呵斥聲?/p>
以及……那幾個被割了耳朵的散兵,在地上發(fā)出的、微弱的呻吟。阿剌罕的目光,
最后又在我藏身的這個破屋檐下,不經(jīng)意地,停留了那么一剎那。然后,他才猛地一勒韁繩,
掉轉(zhuǎn)馬頭,朝巷子深處而去。直到他們的身影,
徹底消失在巷子盡頭那片搖曳的火光和濃煙之中,巷子里那些原本像驚弓之鳥一般的百姓,
才像是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過來,發(fā)出一陣哭泣和呻吟,隨即又都作鳥獸散,各自逃命去了。
我像虛脫了一般,扔掉手中的破磚,渾身一軟,
重重地靠在了身后那堵冰冷的、沾著血污的墻壁上。阿剌罕……這蒙古將軍,好生厲害!
也好生……殘忍!殺伐果斷,恩威并施!他傷自己人,眼睛都不眨一下;殺咱們宋人,
更是如同碾死一只螞蟻!他這是要……要用這血淋淋的手段,
徹底震懾住這臨安城里所有還敢反抗的人?。∥也桓以傧胂氯?。我大口喘氣了一陣,
才踉蹌著,走到王小乙身邊。我咬了咬牙,用盡全身力氣,
把王小乙那具還算溫熱的身體扛在肩上,又一把拉起石頭那冰涼的小手。“走!
”我對那早已嚇得失了魂的丫頭低吼一聲,“跟我走!再不走,就都得死在這兒!
”巷子那頭,那個被阿剌罕一箭射死的年輕婦人,和她懷里那個早已沒了聲息的嬰孩,
還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之中。她們的眼睛,都還圓睜著,直勾勾地,
望著這灰蒙蒙的、不辨東西的天。我心中一痛,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扎了一下。
“對不住了……”我在心里頭,默默地說了一句,
“若有來生……莫要再投生在這吃人的世道了……”逃!我只知道,
必須盡快離開這個讓我羞愧欲死、也讓我恐懼到骨髓里都發(fā)冷的是非之地。聽說,
城南那處破土地廟改的慈幼局,原是城破前官府設(shè)下的,如今兵荒馬亂,也沒人管了,
倒是收容了不少無家可歸的婦孺。眼下,也只能去那里,死馬當活馬醫(yī)了。03 慈幼局內(nèi),
一念生死我扛著王小乙,一路摸到慈幼局。那地方,比我想的,還要破敗不堪。
一股子霉味、藥渣味、還有娃兒的屎尿味,混著血腥氣,直往鼻子里鉆。屋檐下,墻角邊,
到處都擠滿了人,老的少的,病的殘的,像被秋風掃落的敗葉,胡亂堆在一處,只剩一口氣,
等著被老天爺睜眼收走。這里不是啥善堂。這里,就是個等死的坑。管事的是個姓錢的老吏,
尖嘴猴腮,一雙小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見人先露三分笑。那笑看得我心里發(fā)毛。
聽說他是從前衙門里管米糧賬冊的,如今在這兒,八成也沒少往自個兒懷里摟油水。
不過據(jù)說他有時也會做點“好事”,比如,
偷偷放走幾個被那些橫行霸道的蒙古散兵盯上、要拖去填溝壑的“倒霉蛋”。這世道,
好人壞人,哪里分得清。都是在泥潭里打滾,誰又能比誰干凈多少?
我把王小乙和他女兒石頭,尋了個還算干爽的墻角放下。石頭那丫頭,許是真的餓壞了,
也嚇破了膽,蔫蔫地靠在她爹身上,眼皮都抬不起來。安頓好他們父女,我才算能喘口氣,
打量這慈幼局里的情形。這一打量,眼角的余光,便瞥見幾步外的一個角落里,
也縮著一個人影。是一名女子。一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一個人孤零零地,
身上那件粗布衣裳,沾了不少泥污,頭發(fā)也有些散亂,用一根素銀簪子胡亂地別著。
偏偏挺直著腰桿,不像那些官家小姐刻意拿捏出來的矜持,
倒像是……像是用墨線仔細彈過的梁柱,自有股子不偏不倚的硬氣在里頭。后來,
又過了幾天,我才從旁人嘴里,斷斷續(xù)續(xù)曉得了那女子的名字。她叫文芷。聽說,
是哪個文臣家里的庶女。臨安城破前,她阿爹奉旨出城赴任,她娘卻在這當口病重,
母女倆便耽擱了下來,沒能跟著一起走。后來城破,她娘也去了,
就剩下她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混在這難民堆里,茍延殘喘。我聽了,
心里頭也只是暗暗嘆了口氣。這世道,什么官家小姐,什么金枝玉葉,到了這步田地,
跟咱們這些草芥百姓,又有什么分別?怕是更難活下去。這種嬌滴滴的大小姐,能撐過幾天?
可我,卻看走了眼。這個瞧著比冰塊還冷的姑娘,心腸卻不像她的臉那般硬,
手腕也不像尋常女子那般軟。慈幼局里每日發(fā)的米湯,稀得能照見人影,還經(jīng)常缺斤短兩。
可我好幾次瞧見,文芷竟能從錢老吏或是那些分發(fā)米湯的、同樣是兇神惡煞的差役手里,
多“爭取”到一些。她不是靠哭鬧,也不是靠哀求。那沒用。在這地方,眼淚比水還不值錢。
有一次,一個負責分發(fā)米糧的蒙古小兵,生得人高馬大,一臉橫肉,見她有幾分姿色,
便想占些便宜,故意刁難,少給了她半勺米。我本以為她會像尋常女子那般,忍氣吞聲,
或是哭哭啼啼,哀求幾句。她卻沒。她只是抬起那雙清冷的眸子,不閃不避地看著那小兵,
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用還算流利的蒙古話(我后來才知,她竟通曉一些蒙古語,
也不知是從何處學來,真是個奇女子),不卑不亢地跟那小兵理論,
說的是什么“軍中自有法度,擾民亦當受罰,將軍已有明令”之類的話。
那小兵大約也是頭一次遇到這般情景,竟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最后悻悻然,還是把那半勺米給她補上了。她端著那碗比旁人多出些許的米湯,
卻并沒有自己先喝。而是走到墻角,
那里圍著好幾個餓得皮包骨頭、眼珠子都不會轉(zhuǎn)了的小孤兒。她把米湯,一口一口,
仔仔細細地喂給那些孩子。她自己呢?只是在孩子們都喝完之后,用指尖,
輕輕刮了刮碗底剩下那點幾乎看不見的米糊,放進嘴里,抿了抿早已干裂起皮的嘴唇。
那眼神,依舊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看不出是餓,還是不餓,也看不出喜,
看不出悲。這女子,身上有股子勁兒。一股子……讓我陸方舟這個七尺男兒,
都有些自愧不如的,頂天立地的勁兒。她不像我,只會躲在陰影里,眼睜睜看著同胞受辱,
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她像株峭壁上的寒梅,越是風刀霜劍,越是開得清冷,
也越是……傲骨錚錚??上]過多久,王小乙的女兒石頭,也倒下了。渾身燒得像塊炭,
小嘴里凈是胡話。王小乙抱著女兒,眼淚無聲地淌下來,砸在女兒滾燙的額頭上。他不看人,
也不求人。他知道,在這地方,求誰都沒用。誰不是在等死?他只是用那只僅存的手,
一遍遍撫摸著女兒的頭發(fā),嘴里發(fā)出嗚咽般的、不成調(diào)的哼唱,像是在哄女兒入睡,
又像是在為她送行。我瞧著他那樣,一顆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酸又疼。
我想起了文芷。想起她那樣的金貴小姐,尚且在盡力地,用她那微弱的光,去照亮旁人。
我陸方舟,一個大男人,難道就只能眼睜睜看著這條鮮活的小生命,在我面前,一點點消逝?
我想起了阿爹。想起了他臨走前,塞到我手里的那個小小的黑漆藥盒。三顆“三味續(xù)命丸”。
阿爹說,一顆給我,一顆給妻兒,一顆給……可我陸方舟如今就是是條喪家犬!哪來的妻兒?
至于那“中興之主”,更是他娘的放屁!這城都降了,人都快死絕了,哪還有什么中興之主?
阿爹還說過,我這雙手,是營造萬物的神工之手。歷來的手藝人,都講究個惜老憐貧,
救急扶傾!眼前這條小命,眼看就要沒了!我陸方舟要是干瞅著,我還算個人嗎?!
我這雙手,以后還配拿刻刀,還配彈墨線嗎?!我還有臉,去見阿爹嗎?!
管他娘的什么祖?zhèn)髅厮?!管他娘的什么大宋天下!老子今天,就要救這條小命!
我從懷里摸出那個黑漆藥盒,三顆赤紅的丸子。我捏起一顆,心一橫,在個破瓦片上碾碎了,
兌了點瓦罐里存的雨水,撬開石頭那早已干裂的小嘴,灌了下去。
文芷不知什么時候到了我身后,她什么也沒說,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神,
像深潭里的水,瞧不出里頭有什么,卻又仿佛……什么都瞧見了,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宿,
我沒敢合眼。守著石頭,也守著我那顆七上八下的心。后半夜,石頭身上的那股子邪火,
竟然真的,一點點退了下去。天蒙蒙亮的時候,她那雙緊閉著的眼皮,微微動了動,然后,
細聲細氣地,喊了一聲:“爹……”王小乙那七尺的漢子,當場就癱在了地上,抱著女兒,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哪還有半分平日耍猴戲的油滑勁兒。我也長長地松了口氣,
整個人靠在冰冷的土墻上,骨頭都快散了。眼皮沉得跟吊了秤砣似的,剛想迷糊一下,
眼角卻瞥見我枕邊那塊破草席上,多了兩個東西。是兩個用干枯的草葉編的小小的蚱蜢。
編得極巧。翅膀,尾巴,細長的腿,都有模有樣,活靈活現(xiàn)的,像是隨時都能蹦起來,
逃出這個吃人的鬼地方。是她。那個姓文的女子。她還是沒說話,黑漆漆的眸子看了我一眼,
就又縮回了墻角。這兩個小玩意兒,是她的謝禮?在這人命不如草的年月,這份心思,
比金子還沉。我把那藥盒又揣進懷里。三顆,如今只剩下兩顆了。阿爹啊阿爹,
你給我這續(xù)命的丸子,到底是讓我救人,還是讓我看著這世道,更絕望呢?我不知道。
我只覺得,這臨安城,就是一口燒紅了的巨大鐵鍋。我們這些人,便是那鍋里頭,
被翻來覆去煎熬的魚。什么時候被煎干了,什么時候,也就一了百了,拉倒了。可就在這時,
慈幼局那破敗的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和蒙古兵的呵斥聲。緊接著,
錢老吏那尖細得像被閹了的雞一般的嗓門,便在院子里響了起來:“萬戶大人有令,
要在城中遍搜技藝出眾的能工巧匠!你們哪個……哪個是祖?zhèn)鞯氖炙嚕慷颊境鰜恚?/p>
若是手藝出眾,入了萬戶大人的法眼,往后,榮華富貴,可是享用不盡吶!”我的心,
猛地往下一沉,像塊石頭,直直地,掉進了冰窟窿里。04 將軍棋局,鎖心機鋒征召匠人?
修建將軍府?我心里頭“咯噔”一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上來。我陸方舟,
不就是個匠人嗎?還是個……懂些太廟營造秘法的匠人。我下意識地往人群后頭縮了縮,
想把自己藏得更嚴實些。這幾日,我?guī)椭扔拙中扪a些破爛的門窗桌椅,
盡量讓自己瞧著跟那些普通的木匠沒什么兩樣。只盼著,能躲過這一劫??蛇@世道,怕什么,
就偏來什么。錢老吏那雙賊亮的眼睛,在院子里那些面黃肌瘦的難民身上掃了一圈,最后,
竟直勾勾地落在了我身上。他臉上堆起那種比哭還難看的諂媚笑容,
一溜小跑地湊到那幾個耀武揚威的蒙古兵跟前,指著我,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
我聽不懂他說的蒙古話??晌仪埔娔菐讉€蒙古兵聽完之后,眼睛都亮了,像餓狼瞧見了肥肉。
完了。我知道,我躲不過去了。兩個蒙古兵如狼似虎地撲了過來,一左一右,架起我的胳膊,
就像拖一條死狗似的,往外拖。我掙扎,可我這點力氣,在他們那鐵鉗一般的手里,算個屁!
被拖出慈幼局那破敗的院門時,我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墻角邊,文芷也正望著我。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了一瞬。隨即,她又迅速垂下了眼簾,
恢復(fù)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我被押送到了將軍府。還是那座舊日的臨安府衙,
門口那對缺了耳朵的石獅子,依舊無聲地注視著這座早已變了天日的城。只是今日,
府門內(nèi)外,更多了數(shù)倍的蒙古兵,一個個披堅執(zhí)銳,殺氣騰騰,那陣勢,
連只蒼蠅都休想飛進去。我被帶進一個寬敞的校場。場地上,已經(jīng)跪著黑壓壓一片人,
少說也有百十號,大多是些衣衫襤褸、面帶驚恐的漢子。瞧他們的穿著打扮和手上的老繭,
想來也都是些被從城里各個角落搜羅來的工匠。阿剌罕高高坐在校場盡頭的點將臺上。
他今日沒穿那身厚重的鐵甲,只著了一件繡著金色狼頭紋樣的黑色蒙古袍,
腰間束著一條鑲滿寶石的寬大皮帶,更顯得他身形魁梧,氣勢逼人。他手里,
正把玩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那匕首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像一條活了的毒蛇,
吞吐著致命的寒芒。他沒看我們。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我們這些跪在地上的人,
在他眼里,不過是一群待宰的豬羊,不值得他多費半分心神。他身旁,
依舊站著那個姓耶律的漢人謀士,也依舊是那副智珠在握、古井不波的模樣。過了許久,
久到我們這些跪在地上的人,膝蓋都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阿剌罕才像是終于想起了我們。
他放下手里的匕首,目光在我們這些人身上,緩緩掃過?!澳銈儯际沁@臨安城里,
手藝出眾的匠人?”他終于開口,聲音不高。沒人敢回答。只有一片死寂?!昂芎?。
”阿剌罕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本將初定臨安,百廢待興。這將軍府,
也需好生修繕一番。往后,你們便都留在本帥帳下效力。盡心用命者,
本帥不吝賞賜;若有那三心二意、偷奸耍滑之輩……”他話音未落,便見臺下一個蒙古軍官,
猛地拔出腰刀,手起刀落!“噗嗤!”跪在前排的一個瞧著有些老邁的木匠,
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一顆花白的頭顱,便已骨碌碌滾出老遠,腔子里噴出的熱血,
濺了周圍人一臉!“此人,昨日奉命修繕營中馬廄,竟敢推三阻四,延誤軍機。便是下場!
”那軍官抹了把臉上的血,厲聲喝道。校場上,瞬間一片死寂。連風,都仿佛停止了吹動。
剩下的那些匠人,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渾身篩糠似的抖,有幾個膽子小些的,
竟當場就尿了褲子。我陸方舟,也嚇得魂飛魄散。
那顆剛剛因為救活了石頭而升起的一絲絲僥幸和自得,瞬間便被這血淋淋的場面,
給徹底碾碎了!我怎么能忘記,這廝前不久在溧陽斬殺我大宋軍士兩萬人?!
阿剌罕對這血腥的一幕,卻像是視而不見。他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淡淡地揮了揮手,
示意那軍官退下。然后,他指著跪在場下的那些工匠,對身旁的幾個蒙古軍官和漢人通譯,
用蒙古話吩咐了幾句。那些軍官和通譯立刻領(lǐng)命,開始將場下的匠人,三五成群地分開,
指派給他們各自的活計——有的去修繕府衙的廳堂,有的去加固后院的圍墻,
有的則被帶去馬廄那邊,大約是要重新搭建。校場上的人,很快便被分派得七七八八。
只剩下我,還孤零零地跪在那里。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阿剌罕的目光,
終于像兩把冰冷的鉗子,牢牢夾住了我。他從點將臺上,緩緩走了下來,一步一步,
走到我的面前。那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在我臉上,仔仔細細地打量著,
像是在審視一件剛從泥土里刨出來的、不知是寶是廢的古物?!瓣懛街郏彼_口,
聲音里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玩味,“太廟陸家匠人的后人?聽說,你陸家世代修繕太廟,
對大宋朝廷的諸多營造法式,都了然于胸吧?”我把頭埋得更低,不敢看他的眼睛,
……小人不敢……只是……只是些祖上傳下的粗淺手藝……當不得萬戶大人垂詢……”“哦?
”阿剌罕的語調(diào)微微上揚,帶著一絲探究,“那不知……除了這宮殿樓閣,于軍械戰(zhàn)船一道,
可也有所涉獵?”我心頭猛地一跳!他這是……要我為他造那些殺人的家伙?我陸家的手藝,
是用來造福蒼生,讓木石開花的,何時……何時成了屠戮同胞的幫兇?我正驚疑不定,
不知該如何回話,他卻沒再追問,只是從身旁的親衛(wèi)手中,接過個烏木匣子,
和幾卷殘破的羊皮圖紙,隨手扔在了我的面前?!斑@魯班鎖,精巧之物,本帥頗為喜歡。
可惜殘缺不全,三日之內(nèi),你給本帥恢復(fù)原狀?!彼穆曇?,不帶一絲溫度,
“這幾張軍械圖,你也給本帥好生參詳。若有能補全之處,
或是能想出什么比這圖上更精巧、更厲害的殺人利器,本帥,重重有賞?!彼哪抗猓?/p>
在我臉上,又停留了一瞬。我不敢再看他。只能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青石板。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陸方舟這條賤命,被這殺神,
死死地攥在了手里。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間。而我如果想繼續(xù)活著,除了聽命,
別無選擇。05 冷香入幕,暗流初見阿剌罕那廝,沒再多話。鼻子里“哼”了一聲。
兩個親衛(wèi)上來,一左一右,把我“請”到了將軍府后頭一個獨立的小跨院。
說是給我做活的地兒。我瞧著,跟個籠子也沒差。三間土坯房,窗戶開得跟耗子洞似的,
窄小,光線也暗。每日里,除了一個送飯的啞巴老兵,再沒旁人能說上一句話。
這不就是坐牢么?我把魯班鎖的零件攤開。幾十塊木頭,形狀各異。阿爹說過,這種鎖,
考的是眼力,更是耐性。得從一團亂麻里,找出那根能牽動全局的線頭。這臨安城,
如今不就是一團要命的亂麻?我白天擺弄那些木頭塊,夜里就對著那幾張軍械圖,
一看就是大半宿。我這小命,就系在這上頭了。既要讓他們瞧出我陸方舟還有幾分用處,
不能當個廢物給一刀宰了。又不能真把壓箱底的本事全抖落干凈,
成了他們手里更好使的殺人刀。這其中的分寸,比彈墨線定梁柱,還要難上百倍。那幾日,
我食不知味,夜不安寢。腦子里,除了那些縱橫交錯的榫卯,就是那些殺氣騰騰的軍械。
三天。那把散了架的魯班鎖,總算是在我手里,勉強拼湊出了個大概的模樣。
里頭還有幾處關(guān)鍵的機括,我故意留了個破綻,沒完全弄明白。我正盤算著,該如何去回話,
阿剌罕那邊,卻又來了新差事。還是那個啞巴老兵來傳的話,比劃了半天,我才明白,
是讓我去將軍府里另一處院子,修繕些東西。我心里直犯嘀咕。這魯班鎖的活還沒完,
怎么又來了新差事?這蒙古將軍,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跟著那啞巴老兵七彎八拐,
到了一處瞧著比我那小院要齊整不少的兩層小樓。推開門,
一股子陳年紙墨的霉腐氣撲面而來。里頭光線倒是比我那兒亮堂些,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架,
塞滿了各種發(fā)黃的卷宗典籍。幾個穿著漢人儒衫的文吏,正對著故紙堆,低頭忙活。
其中一個,正從書案后抬起頭,朝門口望過來。是文芷。她怎么也在這兒?!
我心頭猛地一跳,臉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那啞巴老兵指了指我,
又指了指閣樓里幾處明顯有些糟朽的梁柱和書架,對一個像是管事的干瘦文吏比劃了幾下。
那文吏點了點頭,便不再理會我們。我明白了。阿剌罕這是要我來修這藏書閣。這活兒,
倒也算我的本行。只是……這藏書閣里,藏著的,怕不止是書那么簡單。
我?guī)е鴥蓚€從城里征來的老木匠,每日便在這閣樓里爬上爬下,敲敲打打。
文芷和那幾個漢人文吏,則在樓下另一頭,整理那些堆積如山的故宋書卷。我們之間,
隔著幾排沉甸甸的書架,也隔著各自沉甸甸的、不能與外人道的心事。可這樓就這么大。
有些事,有些心思,想躲,也躲不開。我留神瞧著,她們整理的那些東西,
不止是咱們漢人平日里讀的詩詞歌賦、經(jīng)史子集,
還有不少各州各府的戶籍田畝冊子、城防要隘的輿圖,甚至,
還有些我瞧著眼熟的、關(guān)于軍械營造的圖譜。阿剌罕這只餓鷹,
這是要把大宋朝幾百年的家底,都翻出來細細嚼一遍啊。文芷呢,
也時常會捧著些寫滿蒙古字的簿冊,蹙著眉頭一個字一個字地啃。想來,是阿剌罕逼她學的。
這女子,骨頭硬得很。不過個把月的光景,她看那些彎彎繞繞的蒙古字,已經(jīng)不怎么費勁了。
有時,那個姓耶律的漢人謀士還會把她叫到跟前問話,一問就是小半天。她回來時,
臉色總是有些發(fā)白,嘴唇也抿得緊緊的,卻從不吭一聲。修繕的活計,
總免不了要跟她打幾句交道。“陸師傅,”她會指著頭頂一根顏色發(fā)黑、布滿裂紋的頂梁柱,
聲音不高,卻清清楚楚,“這根柱子,瞧著有些懸,您給看看,可還撐得???”我也會抬頭,
順著她指的方向仔細打量一番,然后回她:“文姑娘,這木料是上好的鐵藜木,
瞧著是舊了些,可木心還硬朗?;仡^我讓徒弟們用幾根輔梁,幫它分擔些力道,
再把那些糟朽的表皮剔了,用新料仔細嵌補上,里里外外刷上三道桐油,
管保它再撐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蔽覀冋f的,都是些木頭石料,榫卯結(jié)構(gòu),
或是這樓里如何防潮防蛀的閑話。明面上,客客氣氣,誰也不多說一個字??捎袝r,
四目相對,我總覺得,我們說的,又不止這些。她案頭那盆半死不活的蘭草,依舊擺在那兒。
那蘭草的葉尖,有時會不經(jīng)意地指向閣樓里某個新?lián)Q了守衛(wèi)的角落。
而她抄錄的那些蒙古軍令,有時會“碰巧”壓在一張攤開的臨安城郭圖上。
那朱筆圈出來的某個地名,又“碰巧”是我前幾天聽那些看守我的蒙古兵醉酒后胡咧咧時,
提到的某個他們要去“清剿”的山寨的名字。后來,我也用我的法子。
比方在朝外的某一格不起眼的窗欞背面,用刻刀劃上幾道極淺的印子,提醒她說話行事,
要格外留神。這些,我們從沒說過一個字??晌抑?,她懂。她也知道,我懂。
這就像我們營造行當里,兩塊上好的木料,不用一滴膠水,只憑著榫卯之間的那點默契,
便能嚴絲合縫地嵌在一起,任憑風吹雨打,也拆解不開。有一次,
我正在閣樓頂上替換一根被蟲蛀空了的椽子,一個蒙古百夫長帶著幾個兵,
兇神惡煞地闖了進來,一眼就瞧見文芷桌上攤著一卷輿圖,當即就變了臉。那時候,
閣樓里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那幾個漢人文吏,早就嚇得縮到墻角去了。文芷捏著手里的筆,
咬著唇,卻還強撐著,想開口辯解。我心里一急,也顧不上許多了,從房梁上探出半個身子,
抹了把臉上的木屑和汗,搶在她前頭開了口,聲音故意弄得又粗又大:“軍爺!軍爺息怒!
是小的!是小的該死!小的方才修繕屋頂,瞧見這閣樓地勢有些低洼,怕雨水倒灌,
毀了這些寶貝書冊,就想尋張地勢圖來看看,好琢磨個排水的法子。這張圖,
是小的才從一堆廢紙里頭翻出來,隨手放在那里的,就被軍爺您給慧眼瞧見了!
”那百夫長抬著頭,瞇著眼打量了我半天,又惡狠狠地瞪了文芷一眼。他大約也知道,
這藏書閣的修繕是阿剌罕親自吩咐的,我又是阿剌罕跟前“有點用”的匠人,不好隨意發(fā)作。
最后,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罵了句“少給老子?;印?,便帶著人走了。等他們走遠了,
我從房梁上爬下來,腿肚子都有些發(fā)軟。文芷也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臉色煞白。
她走到我跟前,從袖子里摸出一塊還算干凈的細棉帕子,遞給我:“陸師傅……擦擦汗吧。
”我接過帕子,胡亂在臉上一抹。那帕子上,有股淡淡的墨香,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極清淡的梅花冷香。這藏書閣,外頭看著是樓,里頭卻像口井。
黑不見底。我們倆,便是那井底兩只相依為命的螞蚱,不知道什么時候,
就會被上頭落下來的一塊石頭,砸得粉身碎骨。這日,藏書閣的修繕總算快要收尾了。
我正帶著兩個徒弟,給新?lián)Q的梁柱上最后一道漆。那個姓耶律的漢人謀士,又背著手,
溜達進來了。他走到文芷那張寬大的書案前,拿起一本她剛抄錄好的蒙古文名冊,
隨意翻了兩頁,又“啪”的一聲合上,扔回桌上。他的目光,最后才落到我身上。“陸師傅,
”他開口,聲音還是那副不急不慢的調(diào)子,卻字字都像帶著倒鉤的鋼針,
“這世上的營造之術(shù),講究個‘藏’與‘露’。陸師傅,你說,這里頭的‘度’,
該如何拿捏,才算恰到好處呢?”我只覺得后背一陣發(fā)涼,額角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嘴里發(fā)干,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這老狐貍!他這話里頭,到底是什么意思?!
06 瓦肆風雷,星火暗傳耶律老兒那話,在我心里扎了好幾天,拔不出來,一動,
就牽著五臟六腑都疼。他到底知道了多少?還是當我是只被他捏在手心的螞蚱,
隨意撥弄幾下,看看我的反應(yīng)?我不敢再往深處想。將軍府的差事,
是阿剌罕和耶律老狐貍給的“恩典”,也是條拴在我脖子上的繩套。
藏書閣的修繕總算是大體完工了,他們又讓我借著“采買”、“查勘”的由頭出入將軍府,
焉知不是想看看我這條被他們捏在手心的魚,會往哪個水坑里撲騰?可這,也算是個機會。
能暫時離開將軍府那口讓人喘不過氣的深井,我自然不會放過。領(lǐng)了腰牌,腳下不由自主,
還是會往城南瓦子巷那邊溜達。那地方,再破敗,
也比將軍府里那些穿著綾羅綢緞、披著人皮的活鬼,多了幾分煙火氣。如今的瓦子巷,
哪還有什么煙火氣?只剩下嗆人的烽煙味兒,和那股子濃得化不開的血腥。王小乙那漢子,
沒了條胳膊,人也佝僂了不少。他還是得出來賣藝,不然他那閨女石頭就得餓死。
石頭那丫頭,自從上次從鬼門關(guān)被我拉回來,人是活了,魂兒卻像是丟了半截。
她就跟在她爹后頭,手里攥著個破撥浪鼓。有時,她爹唱那些糊弄韃子的應(yīng)景小調(diào)時,
她會冷不丁地,用那奶聲奶氣含糊不清的嗓子,冒出幾句不搭調(diào)的詞兒。什么“城頭頭,
烏鴉叫,哪個娃娃沒了娘”,什么“鋼刀快,馬蹄響,明年今日燒紙忙”。
唱得周圍那些同樣在瓦礫堆里刨食吃的漢人們,先是一愣,隨即就紅了眼圈,
一個個低下頭去,像是怕被人瞧見眼里的淚。也有那膽小的,趕緊捂了她的嘴,
朝四周的蒙古兵哨位那邊,心驚膽戰(zhàn)地張望。這瓦子巷的百姓,心里頭都憋著一把火。恨!
那恨意,都快從骨頭縫里燒出來了??烧l又敢明著喊一聲?只能借著這孩子的嘴,偷偷地,
往外吐幾口惡氣。這世道,逼得孩子都成了說書先生的“驚堂木”。瓦肆里頭,
也分三六九等。有硬骨頭的,比如那個使棒的周師傅。聽說以前是禁軍里的老人,有真本事。
聽瓦肆里一個賣炊餅的老漢說,這周師傅,心善,是個熱心腸,
私下里會偷偷教些不服軟的年輕人幾手防身的本事,讓他們別被人欺負死了,不收錢,
只說一句:“學這玩意兒,是為保命,不是為尋死。遇上事兒了,能護著自個兒,
護著家里人,就成。記住了,別主動惹事,可也別怕事!”這話,我聽著,實在。
可有硬骨頭,就有軟骨頭、爛泥胎。那癩痢三一伙的潑皮,以前就是禍害。如今蒙古人來了,
他們倒像是找到了親爹,成了蒙古兵的“坐探”,誰家藏了點糧食,
或是哪個婦人有幾分姿色,都逃不過他們的黑手。那副狗仗人勢的猖狂勁兒,
比蒙古人還招人恨??蛇@瓦子巷,這臨安城,終究是容不下英雄的。周師傅,
那個使棒的鐵骨漢子,死了。死得慘烈。聽說是一個蒙古百夫長,喝醉了酒,
在街上看上了一個賣花的小媳婦,拉拉扯扯就要當街施暴。周師傅恰好路過,
哪里還忍得下這口惡氣?當場就跟那百夫長手下的幾個蒙古兵動了手。周師傅功夫是好,
三拳兩腳就打翻了幾個??赡前俜蜷L是什么人?他會跟你一個漢人匠戶講道理?
他當即就嚎叫著,叫來了手下的弓箭手。箭如飛蝗。
周師傅為了護著那賣花的小媳婦和幾個沖上去幫忙的后生,一個人,一根棒,
硬是把那些如狼似虎的蒙古兵擋在了巷子口。他身上中了多少箭,沒人說得清。只知道,
他到死,都沒吭一聲,嘴里頭,還在大聲唱著那首岳武穆的《滿江紅》。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最后一句唱完,他才“咚”的一聲,像座山似的,
栽倒在血泊里。我沒親眼看見。是后來瓦子巷里說書人老曹,紅著眼睛,說給我聽的。
我聽完,半天沒說出話來,只覺得胸口堵得慌,像壓了塊千斤巨石,喘不過氣來。
那股子壓抑,總想扯著嗓子吼幾聲,才能痛快些。不過要說老曹這人,消息還是靈通。他說,
城外那幾座荒山野嶺里,有個叫張橫的好漢,扯起了一面大旗,
聚攏了不少不愿給蒙古人當順民的漢子。里頭有以前大宋朝的散兵游勇,
也有被逼得家破人亡的莊稼漢?!斑@張將軍,”老曹說起他,壓低了嗓門,眼睛放著光,
“是條真好漢!專挑蒙古人的運糧隊下手,還拔了他們好幾個哨卡!
殺得那些蒙古狗聞風喪膽!”可他又會緊鎖眉頭,壓低聲音嘆氣:“難啊!張將軍他們,
手里沒幾件像樣的家伙,人也少,跟蒙古人的大軍比起來,就是拿雞蛋碰石頭。如今最缺的,
一是城里的準信兒,二是缺好家伙,弓箭不利,刀槍也鈍,遇上硬仗,凈是吃虧,
若是……若是有個懂行的人,能幫著拾掇拾掇那些家伙事兒,哪怕只是讓箭頭更鋒利些,
弩機更靈便些,弟兄們也能少流多少血啊……”我聽著,心里也跟著一揪一揪的。
那些軍械營造的門道,我陸方舟,其實并非一竅不通。太廟里那些防衛(wèi)的機括,有些道理,
若是用在軍械上……這念頭剛一冒出來,就像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來,激得我打了個寒噤。
我如今自身都難保,哪還敢想這些個翻天覆地、掉腦袋的事!縮起頭來,能多活一天,
便是一天。旁的事,管不了,也不敢管??刹幌耄虑閰s自己撞上門來。還是老曹。有一天,
他趁著茶館里人少,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個僻靜的角落,左右瞧了瞧,才壓低了聲音說,
張橫的人,想托我?guī)兔Υ蛑菩┨刂频募^,還要修幾把從蒙古兵手里繳獲的軍弩。
我當時心里就“咯噔”一下,頭皮都炸了。這活,接了,就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
老曹看出了我的猶豫……恐懼。布滿皺紋的老臉一沉,拍了拍我的肩膀:“陸師傅,
我知道這事兒兇險萬分??扇缃襁@世道,咱們漢人,還能往哪兒退?
是在替咱們這臨安城里千千萬萬的漢人,爭一口氣??!他頓了頓,
又補了一句:“你若是不肯,我老曹也不能強求你。只是……唉……”他說完,沒再看我,
轉(zhuǎn)身就走,留我一個夜不能寐。臨安城破了,太廟燒了,阿爹死了……周師傅,
那樣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也為了護著不相干的人,慘死在蒙古人的亂箭之下,
連一句囫圇話都沒留下!我陸方舟,是怕死??晌宜锏模彩莻€漢子!也是個宋人!
難道就真的眼睜睜看著,連最后一點反抗的星火,都因為我的怯懦,而熄滅掉嗎?!
我想起了文芷。阿爹說,我這雙手,是讓木石開花的。可如今,遍地焦土,何處有花可開?
或許……或許我這雙手,也能讓這冰冷的鐵器,開出復(fù)仇的血花來!第二天,天還沒亮透,
我便找到了老曹?!盎?,我接了。”我盯著他那雙熬得通紅的老眼,一字一句地說,
“但東西如何交接,如何避人耳目,都得聽我的。而且,我只跟你一個人接頭?!崩喜苈勓?,
一雙老眼頓時亮了。07 血腥前夜,山雨欲來瓦子巷周師傅的死,像塊大石頭,
砸進了臨安城這潭死水。水面沒起什么大波浪,可水底下的暗流,卻更急了。我聽說,
周師傅出殯那天,瓦子巷里,自發(fā)去送行的百姓,黑壓壓的,擠滿了整條長街。沒人哭喊,
也沒人叫罵,只有一片死一般的沉寂??赡浅良诺紫?,卻壓著一座隨時都可能噴發(fā)的火山。
果然,沒過幾天,瓦子巷那邊就出事了。先是幾個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蒙古兵,
不知被誰在暗地里敲了悶棍,打折了腿。緊接著,便有人趁著夜黑風高,
一把火燒了那個替蒙古人當坐探的癩痢三的狗窩?;?,燒了半條街。
也燒紅了阿剌罕那雙鷹隼一樣的眼睛。這一下,像是徹底捅了馬蜂窩。
阿剌罕那廝當即就下令,全城戒嚴,大索三日。要在城內(nèi)各處要地加修壁壘,增設(shè)哨卡,
將軍府的防衛(wèi),更是加了三層不止。他這是怕了,怕這臨安城的百姓,真有朝一日,
會扛著鋤頭扁擔,跟他拼命。他這一怕,我的差事,又來了。樁樁件件,都透著血腥氣。
修城防。造炮架。甚至,還要我“參詳”那些從大都運來的“回回炮”零件。我知道,
這是把我陸方舟,一步一步,往絕路上逼。那些玩意兒,
哪一樣不是用來屠戮咱們漢家百姓的?我多看一眼,都覺得臟了祖宗的臉。但我又能怎樣?
我只能在那些沒人瞧見的活計里頭,悄悄地,做些只有我自己才懂的手腳。就像魯班鎖,
拆開了是一盤散沙,可一旦按著紋路合上了,便嚴絲合縫。我就琢磨,這世上的東西,
是不是都能留個“活口”?給自個兒,也給別人,留條不至于被一竿子捅死的路?
神臂弓的刻度,偏一絲。弦槽的深淺,差一毫。城墻的夯土,少一成石灰。垛口的條石,
多一分松動。這,就是在賭命。用我陸家?guī)状鷤飨聛淼氖炙?,賭這條賤命,
也賭這口不肯咽下去的惡氣。文芷那邊,也沒閑著。我們之間,隔著重重看守,
卻像有根無形的線牽著。她那盆蘭草的葉尖朝向,我留在物件上的刻痕,
便是我們才能懂的“啞語”。再有些緊要的情報,她也會托我遞到瓦子巷老曹那里,
老曹再轉(zhuǎn)給城外的魏平。我沒見過魏平。只聽老曹說,是個精明強干的后生。
有次我咳嗽得緊,老曹還轉(zhuǎn)交給我一包老姜,說是那姓魏的后生托他從山里捎來的。
我當時心里,竟也暖了一下。覺得這亂世里,倒也不是人人都昧了良心。
靠著文芷遞出去的那些消息,還有我暗中拾掇過的那些軍械,聽說張橫他們在城外,
倒也跟蒙古人周旋了好幾個月,還打了幾個小勝仗,拔了蒙古人好幾個哨卡,燒了幾車糧草。
我心里頭,也曾偷偷燃起過一絲不切實際的念想。覺得,或許……可這念頭,
就像冬日里的一點殘火。風一吹,就滅了。滅得干干凈凈,連點煙兒都沒剩下。老曹出事了。
消息像晴天霹靂,炸在我頭上。我瘋了似的跑到瓦子巷,昔日說書的攤子,只剩下一地狼藉。
一個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小乞丐,
指著城門口的方向:“曹博士……被……掛在那兒了……”我撒腿就往城門口跑。
跑到城門口,我看見了。老曹。他被吊在城樓上。一張人皮,就那么孤零零地掛著,
被風吹得晃來晃去。血淋淋的,像件剛剝下來的牲口皮。剝皮示眾!!
我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扶著冰冷的城墻,差點當場就吐了出來。
“魏平……是魏平那個挨千刀的畜生!”旁邊有人壓著嗓子,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他賣了張將軍,又把老曹給供了出來!這個天殺的狗漢奸!”魏平???
那個送我老姜的魏平?。课抑挥X得一股血腥氣直沖腦門,眼前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那畜生,
他怎么敢?!他怎么配?!還沒等我從這巨大的震驚和憤怒中回過神來,一個更殘忍的消息,
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我心上。文芷,也被抓了!魏平那狗賊,
為了在新主子面前表功,為了那幾根蒙古人賞的骨頭,把所有知道的,不知道的,
都他娘的咬了出來!耶律老兒那條老狐貍,順藤摸瓜,自然就摸到了藏書閣里的文芷身上!
阿剌罕當即就炸了!下令把文芷打進了死牢!三日后,同樣是菜市口,同樣是……剝皮示眾!
我聽到這消息,整個人都僵住了。像是被人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來,四肢百骸,
都凍成了冰坨子。文芷……那個在慈幼局,把自己的口糧,一勺一勺,
省給那個快要餓死的小丫頭的女子。那個在我修書架時,會悄悄在我手邊,
放一碗溫熱茶水的女子。那個用蘭草葉尖的朝向,告訴我將軍府風聲,提醒我小心的女子。
她也要……像老曹一樣……那一瞬間,我心里頭那根一直緊繃著,幾乎要斷掉的弦,
“嘣”的一聲,徹底斷了!一口腥甜的血涌上喉頭,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什么營造!
什么手藝!什么祖宗的規(guī)矩!什么大宋的天下!都他娘的滾一邊去吧!我只知道,
文芷不能死!她若是死了,我陸方舟,就算能茍活到一百歲,
那也只是一具沒了魂的行尸走肉!跟這滿城的活死人,又有什么分別?!一股從未有過的,
近乎瘋狂的狠勁,像一爐燒紅的鐵水,從我胸膛里猛地炸開,燙得我渾身都在發(fā)抖。
管他什么阿剌罕!管他什么蒙古韃子!管他什么天羅地網(wǎng),刀山火海!
老子就是要跟你們這群畜生,拼了!拼了!08 臨安劫囚,喋血南逃老曹的皮,
像一面招魂幡,日日夜夜,在我眼前晃。文芷的命,就吊在那三天之后。我這條賤命,
還要不要?要!他娘的當然要!但不能這么窩囊地要!不能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
一個個被蒙古韃子當豬狗一樣宰殺!不能眼睜睜看著這臨安城,變成一座真正的活地獄,
連哭一聲都奢侈!我心里頭那股子被壓了太久的火,已經(jīng)不是火了。是巖漿!
是能把天都燒個窟窿的巖漿!我找到了老曹生前最疼愛的那個小徒弟,
一個才十五六歲、名叫狗剩的半大小子。那孩子眼睛哭得像兩個熟透了的桃子,
見了我就“噗通”一聲跪下了,抓著我的褲管,
不囫圇:“陸……陸師傅……我?guī)煾浮赖煤脩K……”我把他從冰冷的地上死命拽起來,
盯著他那雙通紅的眼,一字一句地說:“狗剩,你師父的仇,咱們遲早要報!可眼下,
還有一件更要命的事!文芷姑娘,你知道吧?她跟老曹一樣,都是被魏平那狗賊給賣了!
如今也被打進了死牢!三日后,菜市口,也要跟老曹一樣……剝皮示眾!我們能眼睜睜看著,
再看一遍?!”狗剩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瞬間便布滿了與年齡不符的猙獰和狠戾。
他咬著牙,把嘴唇都咬出了殷紅的血珠子:“陸師傅!您說怎么干,我狗剩這條小命,
就是您的!只要能給師父報仇,能救文姑娘,上刀山,下火海,我狗剩要是皺一下眉頭,
就不是我爹娘養(yǎng)的!”好小子!有種!我讓他幫我聯(lián)絡(luò)城里還藏著的,
那些張橫手下僥幸逃回來的弟兄,還有周師傅以前教過的那幾個還存著幾分血性的后生。
“干了!”“左右不過是個死!能拉上幾個蒙古韃子墊背,也算他娘的賺了!
”我還告訴他們,阿剌罕將軍府外圍的一些工事,還有城里幾處蒙古兵常巡邏的街口,
我動過手腳。到時候,或許能派上用場,給那些蒙古韃子,送上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禮”。
三日后。菜市口。天,陰沉沉的,像是要塌下來一樣。游街的隊伍,像一條黑色的長蛇,
從街那頭緩緩蠕動過來。最前頭,是幾十個騎著高頭大馬、披堅執(zhí)銳的蒙古兵,
一個個兇神惡煞。中間,是一輛破舊的囚車。文芷,就被綁在那囚車上。她頭發(fā)散亂,
沾著些草屑和泥污。那張原本清麗的臉,此刻白得像一張紙,沒有一絲血色??伤难鼦U,
卻依舊挺得筆直。那雙眼睛,還是那么清冷,那么亮,像兩把出了鞘的利劍,
直刺向這灰蒙蒙的、吃人的天。她嘴唇緊緊抿著,已經(jīng)咬出了血,一滴,一滴,
落在囚車骯臟的木板上,像幾點在雪地里掙扎著開放的猩紅梅花。我的心,
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幾乎要停止跳動。囚車,越來越近。街兩旁,
擠滿了來看熱鬧的,也有來看“殺雞儆猴”的臨安百姓。人山人海,卻死一般的寂靜。
每個人臉上,都罩著一層厚厚的、麻木的死灰。就是現(xiàn)在!我們按說好的,
在囚車路過街角那家最大的布料鋪子“錦繡坊”時,幾個埋伏在人群里的兄弟,
同時把早就備好的十幾個煙火筒子,點著了引線,朝著押送的蒙古兵隊伍里,狠狠扔了過去!
“轟!轟!轟!”接連幾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火光沖天,濃煙滾滾!人群像被捅了窩的馬蜂,
瞬間炸開了鍋,四散奔逃!蒙古兵的戰(zhàn)馬受了驚,人立而起,暴躁地嘶鳴著,陣腳大亂!
亂了!全他娘的亂了!我?guī)е畮讉€兄弟,從人群里猛地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