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另外三位呢?”揭園又問。
“想也知道,能被大眾討論出來的,肯定是四大家各出一個??!”歸海淙又捧起一只小包子,眼露不屑。
他的眼神讓揭園品出了一絲不對:“你是說這個名頭有水分?”
歸海淙點點頭又搖頭:“是也不是,四大家借機造勢罷了,他們當然也擔得起小天師的名頭,但天下那么大,擔得起的人怎么會只有四個?”
歸海淙這么一說,揭園明白了,所謂的四小天師不過是將來逐鹿更高位置的鋪路石。
就像他曾問歸海淙的,生在四大家的捉妖師是不是比其他人有更多的優(yōu)勢。
或許這就是答案。
“幾百年的修為,偏偏要選在那一日下山,”裴先生一敲醒木,搖了兩下折扇,感慨道,“也是他命途不濟,揭小天師偏巧于那日路過千章山下——”
“蟒蛇精兇惡發(fā)狂化作原形,吞下少女,其情景恐怖駭人,驚得街上百姓逃之不及?!?/p>
“光天化日,當街吃人,只聞得驚亂一片,哭喊哀嚎,不絕于耳?!?/p>
“怎一個慘字了得!”
裴先生連拍幾下,清脆的拍擊聲響徹茶樓,樓上樓下鴉雀無聲。
“說時遲那時快,嘈雜吵鬧之中傳來一聲怒喝!”
“眾人急急回首,只見一白衣少年,看打扮還未及冠,黑發(fā)高束,不怒而威,手執(zhí)銀槍,英姿颯爽!”
裴先生奕奕有神的眼睛一一掃過臺下眾人,撫著長須,神態(tài)中流露出稱贊。
“少年當街而立,身形瘦弱,瞧之不過十四五,放在尋常人家恐怕還被視作孩童?!?/p>
“可這少年直視著數(shù)米長,比兩名成年男子加在一起還要粗壯的大蟒蛇,絲毫沒有畏懼?!?/p>
“銀槍少年上前幾步,擋在四處逃竄的百姓前面,頗有些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勇猛!”
眾人聽得入迷,早忘了面前熱騰騰的糕點和手中香氣四溢的茶水,只顧盯著中間淡定自若的裴先生。
“少年大喝一聲,妖孽受死!”
“可謂是身形如電,槍風似雷霆,一人一蟒纏斗起來?!?/p>
“眾人逃開,又忍不住回頭看這場景。”
“一來一回數(shù)十個回合,那蟒蛇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愈戰(zhàn)愈勇,少年身形與之一比,竟似小小孩童,不值一提?!?/p>
“蟒蛇仗著身量龐大,幾次擊中少年——”
臺下有看客不禁低聲驚呼,其余人也俱露出驚容,一副心提到嗓子眼的模樣。
“又是數(shù)個回合,少年漸漸體力不支,落了下風,蟒蛇張著血盆大口,獠牙森白,時不時吐出猩紅的蛇信子?!?/p>
“少年又一次被蟒蛇擊倒,銀槍也甩落一旁?!?/p>
“旁觀者又懼又憂,高聲叫喊少年逃跑,少年卻置若罔聞。”
“蟒蛇昂首逼近,渾身閃著銀光堅硬如鐵的鱗片豎起,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p>
“不過剎那時間,蟒蛇逼到少年跟前,大口一張——”
“驚叫聲四起!”
“啪啪——”驚堂木一敲,裴先生收起折扇,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臺下頓時一片不依不饒的喊聲。
“裴老,那少年如何了?您倒是說完??!”
“就是,裴老先生,您這不是吊我們胃口嘛!”
裴先生已然起身欲走,聽聞后回首道:“若想知曉下文,只得勞煩諸位明日再跑一趟了,今日老朽已是乏了?!?/p>
說完,裴先生便繞過屏風去了后頭,換上一位抱著琵琶的年輕姑娘,唱起了小曲兒。
滿堂賓客們抱怨兩句也便歇了聲音,繼續(xù)品茶聽曲去了。
可座無虛席的茶樓里,卻有一人不是如此。
“你這是要去哪兒?”歸海淙驚訝地望著突然起身的揭園。
“我去問問那位裴先生故事的結(jié)局?!苯覉@十分認真地答道。
“人家靠說書為生,不會因為你破例的,問也沒用?!睔w海淙不贊成揭園的想法,搖頭勸道。
“聽不到結(jié)局,我今晚就睡不成?!苯覉@蹙起眉頭,把嘴唇抿得死緊。
“至于嗎?”歸海淙大為不解,忍不住問道。
“你調(diào)查過我吧?!苯覉@忽然翻起舊賬,歸海淙一臉無措,沒有回答。
揭園接著道:“那你應(yīng)該知道,我成績很好?!?/p>
見無法反駁的歸海淙只好點頭。
“成績好的人大多有個共同點,”揭園下意識瞥著遠處的屏風,“都無法忍受疑問過夜?!?/p>
歸海淙張目結(jié)舌,無話可說。
“不過你說的也對,他肯定不會透露給我聽。”揭園收回目光,重新坐了下來。
“你就這么放棄了?”歸海淙更驚訝了,他印象里的揭園可不是這么輕言放棄的性格。
揭園拿起最后一塊桂花糕,應(yīng)道:“一晚不睡也不會猝死?!?/p>
相比他的平淡鎮(zhèn)定,歸海淙則是震驚地瞪大了眼睛,臉上寫著“你瘋了嗎”。
自從習慣了接地氣的歸海淙,揭園對他豐富的面部表情見怪不怪,吃完桂花糕就拎起一旁讓小二給打包好的糕點,道:“走吧,我們把這些給長風送回去。”
時間不早了,他們還得去一趟城南查探情況。
“可我還沒吃完……”歸海淙低頭對著自己面前剩的包子苦了臉,狡辯道,“你不是學醫(yī)的嗎,難道沒聽說過細嚼慢咽比較養(yǎng)生嗎?”
揭園無語地扯了扯嘴角:什么養(yǎng)生,明明是光顧著聽書和說話忘了吃。
雖然心里這么想,但揭園并不打算跟歸海淙爭論,索性建議道:“那我自己回去送,在客棧門口等你,你吃完去找我。”
歸海淙想了想,答應(yīng)了。
揭園拎著糕點穿過熱鬧起來的街道,客棧離得很近,武弘早就醒了,正斜靠在床上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揭園把糕點遞給武弘,又給他倒了杯茶,囑咐了幾句,急急忙忙地就出了客棧。
誰料客棧門口并無歸海淙的身影,揭園無法,往旁邊的鋪子邊走了兩步,邊等待邊隨意地打量著。
“最新的雜記話本啊,書生小姐、降妖除魔、游山玩水,應(yīng)有盡有啊!”
街道兩邊擺滿了小攤,一眼望去,琳瑯滿目,讓人應(yīng)接不暇,其中攤主叫賣得最起勁的一家引起了揭園的注意。
揭園緩步走去,他從小就喜歡看書,常常一坐半天都不帶挪動的,沒想到這里竟有賣書的小攤,瞧著種類還頗多。
“公子可是想買書,不知公子喜歡哪種?”攤主是個微胖的中年人,穿著一襲灰撲撲的袍子,笑得憨厚老實。
“這是什么書?”揭園指著一本封面寫著“捉妖記”的書問道。
“喲!公子原來喜歡這類書啊,那您可來對地兒了!”攤主不大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拿起那本《捉妖記》道,“這本《捉妖記》是最新出的,里頭寫了市面上最全的捉妖故事,另外還附了許多有名的捉妖師的畫像以及詳細介紹呢!”
攤主一手擋著臉,壓低聲音對揭園說:“悄悄告訴您,這里頭的東西可都是獨一份的,其他家絕沒有,我給您打包票!”
揭園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有……四小天師嗎?”
“有!當然有!”攤主說著開始翻手里的書,“我給您翻翻,應(yīng)該就是在這后頭?!?/p>
他剛剛說了……畫像?揭園猛地醒過神,伸手奪過攤主手里的書,冷聲道:“這個我要了,多少銀子?”
攤主頓時樂開了花,咧嘴道:“不貴不貴,一兩銀子!”
揭園無暇關(guān)注他的笑臉,緊緊攥著那本書,從腰間摸了塊銀子遞過去,轉(zhuǎn)身就走了。
攤主接過銀子掂了掂,笑容更盛,望著揭園走遠的背影撲哧一聲。
“又是個人傻錢多的羔羊!”
隔壁攤子的攤主探過頭來:“田胖子,你又坑人!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書攤攤主把銀子收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去去去,賣書的事能叫坑人么!沒聽過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嗎!”
“你懂什么!”
揭園渾然不知身后發(fā)生的一切,只顧捂著書走到街角的僻靜處。
見四下無人,他才打開手中的書,如攤主所言,前頭都是些捉妖的志怪故事。
一直往后翻,好半天才看見人影,揭園慢下速度,一張張掃過去,終于在中后段找到那個熟悉的名字。
“揭暄,字宥陽,法器玄天,年十八,斬妖無數(shù)?!?/p>
一連串的小字后頭果然附了張栩栩如生的畫像,少年束發(fā),杏眸柳眉,細細描摹的臉龐仿佛是他在照鏡子一般。
雖早有猜想,可親眼見到的揭園仍是不由愣?。翰皇清e覺,除去那顆眉心痣,這個絕世的捉妖天才揭暄,當真跟他生得一般無二!
雖說同出一族,畢竟相隔千年,看著手中的畫像,揭園慢慢地覺出一絲涼意攀上心頭。
盡管日頭正好,照得人由內(nèi)而外暖融融的,街上行走的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
捧著書站在陽光底下的揭園卻如墜深淵,全身的肌肉都繃得極緊,像是一張隨時會斷裂的弓,血管里每分每秒都不停歇的血液恍若凝滯,無窮無盡的冰冷在四肢百骸間蔓延奔流。
為什么是他?
這個從一開始就困擾他的問題浮出水面。
因為這張相似的臉,還是因為什么?
那么父親呢?難道父親的死跟他有關(guān)?
揭園臉上血色褪盡,變得慘白,視線逐漸模糊,瘦削的肩膀微微佝僂,仿佛隨時將會傾塌。
有冰冷的東西流過臉頰,他抬手摸了一把,滿手透明的水。
他……哭了么?
“揭園!揭園!”熟悉的名字和聲音,一個人穿過擁擠的人群,大步跑了過來,喘著粗氣說道,“總算找到你了!”
即便如此,他的聲音可真是好聽,天籟似的。
揭園瞇了瞇眼睛,躲避刺目的陽光。